叶丹青辞职后,再也没有任何工作来烦她。反倒是我,白天走四方,晚上回来不得不加班加点干活。我们的位置一下对倒,变成她每天等我下班。有时等不到,她就先跑到隔壁卧室睡觉了。
拜访了黄阿姨的隔天是星期一,我们决定去机床厂走一遭。因为厂子在郊区,我们便租了一辆车,刚好叶丹青准备事情结束之后带我去雪山走走。
继光机床厂的法人名叫熊烨,是熊继光的儿子,但熊继光并没有退居幕后。本地很多报纸都报道过,他年轻时被评为劳动模范,如今作为机床厂的精神领袖,依然坚持每周一早上在员工大会上发表讲话,鼓励员工认真工作、成为祖国和社会的栋梁。
报纸还给了他一张特写,秃顶、枯瘦、笑面虎。叶丹青说他是等比例缩水,除了灾难般的皱纹之外,基本没什么变化。
周一清早,我们赶在员工大会差不多结束的时间来到机床厂。工厂周围是荒地,背面一片灰绿的臭水沟,垃圾都在河边沤烂了。
按了几声喇叭,门卫慢吞吞地走出来,问我们找谁。
“找你们熊总。”
“熊总?你是谁啊?”我可能缺乏一些成功人士的强势,因而保安狐疑地问道。
我刚想说话,后座的车窗就降了下来。
“你们熊总诚意不够啊。我来谈投资,要拦我?知道损失多少吗?”叶丹青很和气,但从那副盖住半张脸的墨镜上,保安应该看到了自己慌张的倒影。
我是假秘书,但叶丹青是真老板。辞了职的老板也是老板。
“我……我问一下。”门卫回去打了个电话,时不时看我们两眼。
“能行吗?”我悄悄问。
“厂子经营遇到问题了,巴不得有人来投资。”
“你怎么知道的?”
“他们最近打了很多官司,还贷了款。”
我看资料多半只会看社会评价和员工评价,而叶丹青的侧重点完全不同,一眼就能看出问题。
门卫出来了,说会有人在停车场接我们。我在登记簿上留下一个假名,顺利混了进去。
一个穿闪亮皮鞋的男人冲我们招手,叶丹青下车后他满脸堆笑,问道:“您是想投资我们厂吗?”
叶丹青开门见山地说:“我要见熊继光。”
“熊董?”皮鞋男有些吃惊,“熊董现在不怎么管事了,您跟熊总谈吧。熊烨熊总。”
叶丹青停下脚步看他:“用不着你来告诉我,我要投资当然把你们的底细摸得很清楚。我要见熊继光,有什么问题?”
“没……没问题。”皮鞋男僵硬一笑。
叶丹青对我说过装X法宝:假装对一切了如指掌且脾气很臭,有一点不满就会扭头走人。尤其是女人,必须装得很难搞,才能得到应有的尊重。
办公室在三楼,一些人好奇地盯着我们看,都被皮鞋男赶走了。
“这边是我们的财务室,那边是人事科。您慢点……”
董事长办公室很有国企办公室的风格,书架和桌椅都是沉闷的颜色,两盆高大的绿植摆在正对着窗户的沙发边上。
“熊董,人到了,她们要见你。”皮鞋男开门通报了一声就溜了。
我和叶丹青走进去关上门,叶丹青将手提包交给我,摆着步子走到办公桌前,一手撑在桌面上,另一只手摘掉墨镜。
“别来无恙啊,熊经理。”
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是一个比报纸上略胖的老人,他五官太浅,像在漏气的气球上作画,一种略微扭曲的紧收感。
“叶丹青?!”
熊继光惊讶地叫道,随即露出笑脸:“唉哟哟,唉哟哟,看看谁回来了?这不是英国富翁的女儿吗?没想到你还能回到我们这个小地方,说明你没忘本啊小叶同志。”
叶丹青淡然笑笑,无视了熊继光伸过来的手。
“熊经理,你还是老样子,什么话都说得这么难听。”
“哎?你误解我了,我可是真心的啊,小叶。”
叶丹青扭头对我微微做了个呕吐的表情。我们坐在沙发上,熊继光翻箱倒柜拿出一罐茶叶。
“铁观音。别人来我不请他喝,也就是你,小叶。”他把茶几上紫砂壶里的茶水随手泼在花盆里,又用开水冲了一遍,为我们倒了两杯茶。
“尝尝。”他吹吹,喝了一口,发出啊的一声,转头吐掉茶叶末。
叶丹青也用嘴唇沾了一口,说:“茶确实是好茶。”
“小叶是来投资的?我就知道,你是最不忘本的,建设家乡,人人有责嘛,对不对?”熊继光又剥了盘子里的两颗橘子递给我们,叶丹青没接,我都接过来放在面前,谁也没有吃。
如果不是叶丹青说过此人的行径,我或许还会因他的待人接物而留有一丝好印象,但现在,他越是热情礼貌,就越显得道貌岸然。
“投资?看我心情吧。”叶丹青用支在沙发背上的手揉了揉头发。
“我还能亏待你吗?都是老熟人了,我当年也没少照顾你妈。”熊继光笑得像一朵花。
提到周丹,叶丹青的左眼微微跳了一下。
熊继光并没有注意到,他品着茶继续说:“你妈可是单位数一数二的大美女,可惜眼光不行,看上你爸了。小叶你可别怪我,你爸那人确实不行,这你也很清楚。唉,遗憾啊……”
“熊经理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本领,还是这么高强。”叶丹青皮笑肉不笑,“难怪厂子遇到困难了,都是自找的。”
“纯粹是叙旧,纯粹是叙旧。”熊继光想为我们添茶,但发现我们的茶一口没动。
“叶总这几年混得不错啊,总看你的新闻,领导的是大公司,国际化,跟我们这小厂子的确不一样,您肯来我们这里投资,我受宠若惊。”他语气是恭敬的,说出来的效果却阴阳怪气。
叶丹青也没客气,直接说:“谁说我要投资你们厂了?你高兴得太早了吧。”
熊继光的眼神霎时有些怨恨,却又飞快地恢复了原样。
“那你是来?”
“叙旧,纯粹是叙旧。”
“好,那我就陪叶总叙叙旧。”他又喝了一口茶。
我想他一定看出了我们的来意,如果他识相的话,会为我们省去很多麻烦。但正如叶丹青预料的一样,对方并不想做一个识相的人。
“小叶你那时候才这么高。”熊继光比划了一下,“上小学几年级来着?真是可爱的年纪。”
“您当年可还没秃顶。”叶丹青说。
熊继光笑起来:“都是这个厂子搞的,要操心的事太多。”
“我妈当年去印度,是你派她去的?”
“我哪有那么大权力,那是老板决定的,我只负责通知。”
“她去的印度哪里?”
熊继光一副心下了然的模样,说:“你这是来兴师问罪?”
“你要是没罪的话怕什么呢?”
熊继光笑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有些事我说出去的时候也没多想,可是有心人听了他就觉得是罪。你说能怎么办呢?”
“别兜圈子了。”叶丹青打断他,“我没那么好的耐心。”
熊继光惋惜地说:“唉,小叶,你没有以前可爱了。记得你跟你爸来我的办公室,你跪在我脚边,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还拽着我的裤脚,一口一个‘熊叔叔’,声音那个甜啊……”
他一边演一边看叶丹青脸色,叶丹青似笑非笑地等他的表演落幕,忽然鼓起掌:“精彩啊熊继光,太精彩了。你是觉得说这些话,会让我觉得羞耻吗?”
熊继光啧了一声:“小叶,你这么说话就没意思了。”
“那说点有意思的。”叶丹青冷笑,“说说你当时贪了盛和多少钱?暗中变卖了多少机器?你也知道我认识盛和的高层,翻旧账易如反掌。”
熊继光眯起了眼睛,那张气球脸漏气更严重了。
“还有你这个机床厂,为了开这个厂子,你贿赂过不少人吧?我记得以前这周围是个村子,怎么没了?是不是你跟村民发生过争执?好像还闹出了人命。最后是怎么摆平的来着?”
熊继光他压低声音说:“好啊叶丹青,来给我下马威了。我跟你有什么仇?你想搞垮我!”
“搞垮你用不着我亲自出手,亏心事做太多,总有鬼来敲门。你说对吗,熊经理?”叶丹青轻松一笑。
熊继光的眼神细密地在我们脸上扫描,权衡过后,他说:“你到底来干什么?”
“真的是叙旧,不信吗?”
“你想知道什么?”
“你先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吧,我妈妈当年去了印度的什么地方?”
他低下头舔舔嘴唇,说:“加尔各答。”
“还有更具体的地址吗?”
“不清楚,只说那边会有人接她。”
“她去做什么工作?”
“不知道。”熊继光生硬地说。
“是你直接派她去的,你会不知道?”
“我忘了,可能是出口的事。”
“一个会计为什么管出口?”
“说了我不知道。”
“她为什么去世?”
“车祸。”
“这么简单?”
“就是这样,小叶,你得学会接受现实。”
叶丹青瞪着他。
“你爸就不愿意接受现实,来单位大吵大闹要赔偿。原本只赔两万,加到三万还不满意,非说要给他五万。五万块那时候能买辆奥拓了!”
“你说的什么屁话?那是条人命!”我忍不住说了进门后的第一句话。
熊继光瞄了我一眼,嘟囔道:“那跟我们又没关系,是你妈自己不小心被撞了。”
“你有什么证据?”
“当年印度警察的报告都给你爸看了,你爸还不依不饶的,还说我们是骗你妈去卖肾的,真是笑话!你爸说,不多给点赔偿就去法院告我们,去啊!他有什么证据啊?”
卖肾。
我脑海中有一根线突然穿了起来,叶丹青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大概是和我想到了一起。但从她的表情读不出任何波动,所以熊继光也没有怀疑地接着说了下去。
“告诉你,这事还真怪不到我头上!上面的命令下来之前李总就跟你妈见过面,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出了那样的事大家谁都不想的,但真怪不到我头上……”
“那个李总叫什么?”叶丹青制止了他的喋喋不休。
“李……李玲还是李莹的。”
“很好。”叶丹青站起来,“熊经理是识相的人,我也就不再打扰了。”
熊继光对她突如其来的告辞有些惊讶,但也站起身,问:“小叶,你看说了这么多,投资的事……”
“我会看着办。”叶丹青戴上墨镜,毫不留情地向外走。
熊继光跟在后面还想替自己美言几句,但我们越走越快,他只好停在了楼梯口。到了楼下,皮鞋男又黏上来,叶丹青一挥手,大声说:“不用再跟着我了,安慰你们董事长去吧,要投资?做梦吧。”
我们开车回到市区,一路上叶丹青沉默不语。快开到家时,她突然要我停下。
“那边就是福利院。”她指了指一扇紧闭的铁门,门两边是印在铁板上的单位名称——木兰市福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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