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二十四个小时,我和叶丹青又坐回老地方。车前挂的小葫芦被关门声震得大幅摆动,她按下锁门键,车锁“啪”地弹上了。
我一激灵,带着逆反的口气质问:“锁门干嘛?”
叶丹青一怔,说:“不好意思,我习惯上车锁门。”
我抱着手臂问:“你找我说什么?”
她把长发捋到耳后,我听到她的呼吸变得沉重。她说:“昨晚有些话……我的确说得不妥当,抱歉。”
我还有些负气,说:“你道歉都这么快的吗?”
她说只是昨晚回去想了一下,觉得自己有做错的地方,所以就来找我说明白。她全程只说自己,却丝毫没提我的错处,让我师出无名。
“找丁辰加班,是突发情况。我之前也联系过其他人,但由于事出突然,还有些别的原因,最后只叫了丁辰。”
她一本正经地对我解释,我心底忽然涌上一点愧疚。其实不必如此,她的公司如何经营,与我何干?
“我不是因为丁辰好欺负才让她来的,我没有那么想过。”她接着说,“我很信任丁辰,我知道她支持我的工作。”
停了一会,不知道是不是下了某种决心,她语气幽然地说:“这样的人并不多。”
我咬着下唇,不知该如何承受她突然间袒露给我的弱点。虽说是弱点,从她嘴里说出来却无关痛痒,对她来说构不成问题似的。
我不想装作不闻不问、关我屁事的样子,却也没做好和她纠缠的准备。片刻后,我才说你混得好惨。叶丹青说是啊,可没有你在杂志和电视节目上看到的那么光鲜。
“方柠,”她猝然叫我一声,“你真的讨厌我吗?”
我终于转过头去,然而从她眼里我读不出什么曲折的心绪。
我硬起心肠,告诫自己决不能被资本家的花言巧语迷惑。我不回答,这也算一种回答,我想让她的内心也煎熬一下。
单从表情上看,叶丹青的内心可能依然风平浪静,我不知道到底什么情况才能搅动她心底的波澜。不过拜她的冷脸所赐,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冷酷。
“好吧。”连这两个字她都说得极其平静。
她打开车锁,说我不耽误你的时间了。干脆爽利地单方面结束了这场对话。我默默打开车门,保持着最后一点风度,轻轻关上它。
车并没有立刻开走,我站在车旁,从半黑的车窗里望见她慢腾腾系上安全带,双手短暂地搭在方向盘上,像是放空了一会,之后才按了一下喇叭,驱车离开。
我脑子乱糟糟的。
那个稍纵即逝的瞬间,她脸上浮现出隐约的忧愁。隔着玻璃我其实什么也没看清,但依然知觉那种忧伤如气味一样在车内弥漫,随后又从门窗的缝隙里侵袭而出,被我嗅到。
车开出了一段距离,即将转弯。
“等一下!”我在车后边追边喊。叶丹青一个急刹车停下来,我却没刹住,重重撞在车尾,弹在地上。
她跑下来拉起我,语气很急地问:“你没事吧?”
肚子隐隐作痛,我的手臂搭住她的肩,一半的力量都倚在她身上,一扬头几乎能碰到她的下巴。
“我只是想和你说。”我抬头看着她,“我没有讨厌你,我说的是气话。”
她盯着我,一瞬间眼神里滚过几种不同的感情,最后变作一个无奈的笑。
“笑什么?”我有难堪,但也知道自己可笑。
她头歪了一下,皱起眉毛问:“你一直这么口是心非吗?”
我们保持着一个令人浮想联翩的姿势,只要她再伸长一点手臂,就可以抱住我。她的眼睛很漂亮,是俗称的笑眼,她却不爱笑。这双眼便只释放三成功力,也比她脖子上最贵的珠宝要美丽得多。
我放开她,揉着肚子说:“我才没有。”
她叫我上车,说请我吃饭。我抻抻衣服,矜持地告诉她丁辰在等我,我们说好了去吃韩国料理。我以为她会说叫丁辰一起去,但她只是说,丁辰会理解的。
所以,我又坐在了叶丹青的车上。小葫芦要是会说话,估计要对我吐鬼脸。叶丹青倒是没再笑,她不擅长笑话人,不像我,如果逮到一个好笑的人,要笑得她追打我三条街。
我问叶丹青,是不是她让丁辰叫我来的。她一秒都没犹豫就承认了罪行,还说怕她约我来,我不理她。
我又问,你给她什么好处,她才背叛我?叶丹青趁红灯对我嫣然一笑,我没给她任何好处。
我给丁辰发消息,说你知道我现在拿的什么剧本吗?她说是大女主复仇剧本?我说不,是小人物惨遭身边人暗算吃瘪剧本,但我不想吃瘪,我想吃韩国菜!
我能想到奸计得逞的丁辰转着办公椅,在手机上哗哗翻表情包的模样。果然,她甩过一个猪头表情,说韩国菜在今晚不好吃,你安心吃瘪吧。
这个没有原则的女人!我心里暗骂。
叶丹青带我来了一家安静的餐厅,除了一楼中央的大水车发出片片水声外,几乎听不到别的动静。
这是我们两人第一次单独吃饭,我浑身不自在。她微笑一下,对我说:“怎么了,这么怕我?”
我抓抓头发,回答:“我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她问我何出此言,搞得她像只老虎。我也很难说,只是问她,我真的那么像嫌疑犯吗?
叶丹青思考了五六秒才恍然大悟,说:“你昨天问我是不是怀疑你,我没有。那个时候我只是在思考,我是不是百分百信任你。”
“答案是否定的,对吗?”我无不失落地问。
她稍稍措辞,说:“方柠,我成长的环境比较复杂,我没办法轻易相信一个人。我承认我对你没有那么坦诚,但现在开始我试着信任你,好吗?”
“好吧。”
“你也可以试着信任我。”她又说。
我说我挺信任你的,她却不怎么信,扬着眉毛问我,是吗?其实我并没说谎,我确实信任她,不然不会告诉她刘衡的事,更不会去救她。但信任和依赖是两码事。
现在的叶丹青比在车里松弛一些,用吸管喝了一口饮料,支着头问我:“你昨晚帮丁辰处理病毒,是不是以前做过这类工作?”
“怎么?想招聘我?”
“只是了解一下。”
我清清嗓子,事到如今也不得不露出庐山真面目。确认隔墙无耳后,我身子靠近,小声对她讲:“我以前当过黑客。”
“黑客?”虽是疑问的语调,但叶丹青好像没有很意外。
大三大四我做过两年黑客,每周接几个国外单子,去香港找家便宜网吧,有时候也自带电脑,通宵做完,第二天早上再回深圳上课。这件事我对谁都没讲过,包括丁辰。
“怎么样,算有诚意吧?”我对叶丹青说。
她问我黑客都做什么。这业务可就五花八门了,像这次的攻击网站、植入病毒只是最普通的,我自己也制作过病毒,还帮人篡改过监控录像。
叶丹青总算有了点反应,大概觉得我真人不露相,说:“这么厉害。”
“不过我已经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了。”我一声长叹,埋葬逝去的往昔。
“但是违法。”叶丹青一句话就把我噎住了。
我瘪瘪嘴,说:“当时年轻嘛。”
当年我挤在烟味熏天的网吧,隔壁游戏小鬼的吼声要把房顶掀翻。那时候年轻气盛,做黑客不过为了挑战成名的黑客。没人知道我是谁、我叫什么、我的样子,有人追踪过我,但都没成功。
我生出一种侠客归隐的凄凉感,我的生活已经翻过了好几座山,身边风景流转万千,然而做彩色病毒那哥们儿还在搞他的恶作剧。
我知道他一般都是拿钱办事,他的病毒花哨但金贵。我问叶丹青知不知道是谁指使黑客攻击了网站,她咬着嘴巴,眼睛垂下去,说知道。
“如果是机密的话,也可以不告诉我。”我说。
叶丹青脸上生出一个冷笑,说:“只是无聊的商业竞争。”
她望着杯子里圈圈波纹,问:“你认识那个黑客吗?攻击我们网站的那个?”
“算不上认识。”我说。
我刚做黑客那会他已经比较出名了,凭我当时在黑客界的“人脉”,多找几个人倒是可以搭上话,但现在我那些旧友们早就像老鼠一样四下流窜,不知道躲在哪个马甲后了。
“那算了吧。”叶丹青叹气。
她虽然知道是谁攻击了网站,但抓不到切实证据,就变得十分被动。现在不仅要对总部有个交待,还要向昨天点进网站的客户致歉,并承诺帮他们处理入侵的病毒。
我仍然试探着问她到底是谁,她看了我几秒钟,告诉我:“詹姆斯·布兰森,名义上是我哥哥,负责纽约的公司。”
结合最近听说的,叶丹青挖走设计师和抢走一部分国际业务的事,这倒也不难理解。只不过这样一来,损害的不是整个品牌的脸面吗?
“他不在乎。”叶丹青说,“除了吃喝玩乐他什么都不在乎。哦对,他还在乎我是不是要去纽约抢他的生意。”
我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富二代,一个飙豪车、晒成巧克力的狂野北美纨绔子弟。叶丹青说他不仅飙车,还赌博,拉斯维加斯是他第二故乡。
这样的人也可以管理公司吗?我咋舌。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怎么就没人看不惯他呢?就因为他是亲生的?
叶丹青不愿意谈这个话题,我也没敢多问。后来我们又聊了一些我外婆的案子和刘衡的绑架案。
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终于在今天说出了口。为什么叶丹青在怀疑我是绑架犯同伙的同时,对我的态度依然不错?
“啊……”她回想一两个月前的日子,说:“你确实可疑,但我又觉得你不是坏人。如果你真是绑架犯,也是个上当受骗误入歧途的小女孩。”
我不高兴地别了她一眼,我会上当受骗?别开玩笑了。她笑着说:“现在看来,确实是我想错了,你不骗别人就算好了。”
她又提了一嘴,问我那时候为什么向她借那本书,她真的以为我是跟踪狂。我当时也差点觉得自己是,我说,有些事真的太巧了,这某种程度上也算一种缘分吧。
如果不是一连串的巧合,可能我这辈子都不会认识叶丹青,更不会坐在她对面,对她说,干杯。
今天这顿饭就算我们正式结盟,我非常有仪式感地扳住她的手,和她击掌三次。我们在这条孤独的道路上给彼此一些力所能及的支持,然而这条路到底通向何方,我们谁都不知道。
晚上她送我回家时,我问,如果我想采取进一步的调查行动,你会怎样?那时她已经停在丁辰家楼下,我抬头望了一眼,楼上亮着灯。
她看着我,对我说,打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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