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吗?”她瞅着我笑,“才几天而已。”
也许她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我,并没露出半点惊讶。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这样说。她笑我怎么变得油嘴滑舌了。
今天她扎着一条马尾,几绺碎发遮在脸侧,罕见地穿着一身松垮的休闲装,像个刚下课的大学生。
我没说话,也没起身点菜。她看我脸色不佳,问我是不是不开心?我只说今天去杜灵犀的工作室玩了,遇到了古灵。叶丹青好像明白了什么,点着头说,看来玩得不太愉快。
我思考了一下,还是问她今天为什么没去。可她给我的回答却和给杜灵犀的不一样,她说,我不想去。
面对她的坦诚,我有点惊讶又表示理解。还有一个问题我难以启齿,磨磨蹭蹭半天才被她看破,问我怎么了。
“你……”我无声地深呼吸,“你和古楠是……是什么……”
叶丹青听到这里就笑了,说:“啊,原来去听八卦了。”
我直接而干脆地问:“你喜欢他吗?”
我的问题叫她一愣,她冲我眨眨眼,说:“为什么问这个?”
“没什么。你不想说也没关系。”话说得平静,可我的内心已经纠缠成了一团蛇。
“我不喜欢他。”叶丹青回答,“只是在一些方面有合作。”
我松了一口气,眼眶忽然潮热起来。
“好,你不要喜欢他。”
叶丹青很奇怪我为什么会说这些,她追问我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可我该怎么告诉她?我不想说那些恶心的词汇,尤其是在我看到她的时候。
很快她就放弃了追问,叹气道:“好哇,听了八卦还不给我分享。”
“不是八卦。”我说,已经超出了八卦的范畴。
叶丹青大概明白了,说:“看来是听到关于我的坏话了。”
“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方柠,你知道的还很少。”
我知道的的确不多。我以为叶丹青是回国后才结识古峰一家的,可她却告诉我,他们从小就认识了。
古峰和布兰森相识于不丹,两人都信奉佛教,常去那边修行,一来二去两家人也熟了。收养叶丹青后,古峰还为布兰森打通国内市场帮了不少忙,作为回报,布兰森也为盛和集团在外海开设分公司助力。
“他们知道我以前是什么样子,”叶丹青说,“和现在可能……不太一样。”
对我而言,叶丹青只有现在,没有过去,我了解的不过是冰山一角。她的过往如何、经历过什么,我不得而知。
“但我相信我看到的和感受到的。”不知哪来的自信令我说出这番话,“我相信你。”
叶丹青的目光随着我的话变得温柔,对我露出一个真诚的笑,眼睛的弧度终于能看出月牙的影子。她说谢谢你。
为了安慰我,她又说:“古灵就是嘴巴坏,人还是好的。你没和她吵架吧?”
“吵了几句。”
“为什么?为了我吗?”
我点头。
“方柠,别为了这些和她吵,不值得的。”
“为了你凭什么不值得?”
“我说为这些事不值得。”
我生气地扯书包的带子。她手伸过来,在我眼前的桌面上敲敲,说快点吃饭。我这才站起来去冷柜前拿菜。
夹了几个鸡块,我又回过头看她。她靠在椅子上,笑容全然消失,迅速而彻底。我想起肖燃的话,她在乎又能怎样?什么都改变不了。
无论她多么优秀,古灵和古楠依然由衷鄙视她。
布兰森家几代人都经营着高端奢侈品,祖上还有爵位,纯正的old money,和他们一比,古峰就是个暴发户。
可惜叶丹青只是布兰森的养女,还是个不受重视的养女,理所当然地成了他们唯一可挑出来鄙薄的人。
吃完饭我和叶丹青沿街散步,我们很少这样一起在外面走。每次不是在出乎意料的地方遇到,就是在她的车里说话。
附近有一处小公园,我们夹在几对情侣中,漫步在茂盛的树下。看他们牵着手,我的手也痉挛似的动了动,可我们只是并肩而行,坐在长椅上看小孩拉着气球从面前跑过。
她问我心情好些了吗?我说还好,但也没有很开心。她对我说:“方柠,不要为我的事烦心。”
“为什么?我不是你的朋友吗?”
“不值得你花时间和精力……还有心情。”她低下头。
“我说值得就值得。”我执拗地偏过头去,余光里看到她弯弯的眼睛,很想用手挡住,它们会叫我心软。忽然,她想起了什么,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
“你看这是什么?”躺在她手里的是那枚方形柠檬胸针。
我明知故问:“什么?”
“你啊。”她对我微微一笑,把胸针别在胸口。
我心里有点痒,但嘴上还是逞能,嚷道:“我有那么丑?”
叶丹青扁扁嘴,怜爱地看了胸针一眼,说:“哪里丑了?多可爱!”
她接着说:“买这个的时候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认识一个叫方柠的人,你说多巧。”
是啊,太巧了,一切都像童话。
周末夜晚转瞬即逝,送我回丁辰家后她还要回去工作。我说她不愧是精力旺盛的成功人士,我一天什么都没干,到现在已经困得睁不开眼,她居然还要工作,真敬业。
后来我想到,哦,公司是她家的。
“早点休息。”她对我说。楼道口坐着几个纳凉的老大爷,边摇扇子边看我们。
往常这句话就等同于再见,但今天她又说了一句:“今天的事情不要再想了啊。”
没等我应答,她突然伸手在我头上轻轻拍了两下,然后才转身走掉。
那两下轻得像幻觉。
我呆愣地站在原地,和老大爷大眼瞪小眼,他们摇扇子的频率都慢了下来。她的背影消失在路灯坏了的门口,我三步两步跑回家冲进厕所,一抬头,撞上镜子里脸红如火的人。
用凉水洗了把脸后,我给叶丹青发消息:不能因为我比你矮就这么欺负我!她大概还在路上,二十分钟后才回我一个得意洋洋的表情。
我僵尸一样平躺在床上,脑子里有一只啄木鸟笃笃笃地啄。我向来不是个听话的人,今天却意外地很听叶丹青的话,再也没有想起杜灵犀工作室发生的事。
丁辰回来看到我,欢快的脚步一顿,问我为什么像躺在棺材里。我双手交叠放在肚子上,嘴角勾出安详的弧度,眼前正走马灯似的划过快乐的人生图景,闭上眼睛可以直接开追悼会。
随即她看到杜灵犀给我的衣服,大叫,大款还给你买衣服了!她一件件拿出来看,赞叹过后说,看来大款都看不下去你的奔丧套了。
丁辰上班后,我才能静下心来思考佛经的事。
星期一,霍展旗经常性犯懒不营业,我中午十一点给他打电话,他还躺在床上没有起。隔着电话我听到大姨的怒吼,说这都几点了!霍展旗关上屋门,问我找他什么事。
去世前,外婆由大姨和小舅轮流照顾,我妈出钱请了个护工帮着洗衣做饭。大姨的部分经常由霍展旗代劳,他从小在外婆家长大,和外婆感情也算深厚,就是他告诉我,那段时间外婆一直在翻译佛经。
“你确定她是在翻译?”我问。
“不确定,我只会说蒙语但是不认识。不过姥姥那么珍惜那本佛经,也不会在上面写别的吧。”
“遗物里有吗?”
“没见到。”
“去哪了?”
“不清楚,反正没有了。可能送人了,她那么多佛友。”
“她提起过吗?”
“没有。”
这就奇怪了。
外婆心高气傲,瘫痪之后拒绝别人登门拜访,几乎和所有朋友都断了联系。她行动不便,平时也不出门,东西都应该在房子里才对,怎么会没有?
我问霍展旗,那时外婆从来没有出过门吗?霍展旗可能在挠头,语气犹犹豫豫,说就他所知,外婆那时最多在楼下吹吹风,再远的地方就……
“啊!”
我猝不及防被他骇到。
“她还去过山上的念佛堂。我听说在她的强烈要求下,赵阿姨磨不过就带她去了,回家还被我妈和小舅痛批。”霍展旗说。
我们谁都没想过那个地方。
外婆出事之前念佛堂就要拆迁,所以一直没人去,可以说早已荒废,连钥匙都找不到了。那是外婆后半生的心血,她很有可能把一些重要的东西放在那。
“我想去那看看。”我对霍展旗说。
“对了,上次你叫我查的银行账号我查了。”我听到他翻身起来,在桌上哗啦啦找东西。找到了,他念给我听,不出我所料,转账账号果然就是刘衡的汇款单上收款的一方。
“这个人叫刘威。”他说,“是那个司机的亲戚吧。”
“大概吧。”我说。
因为汇款单是我们私自闯进刘衡家找到的,所以不方便直接交给警察,但叶丹青说她会想办法,尽量告诉小路警官。
霍展旗问我是不是发现了什么?这件事三两句话难以明说,我只好告诉他等我从上海回去再说。
最后我略带遗恨地问,我们是不是一点都不了解外婆啊?霍展旗长吁一声,又躺回床上,说,了解一个人多难啊,这辈子能了解自己就不错了。
他说的没错,了解一个人多难,可很多时候我只是视而不见。我早就应该想到念佛堂,它对外婆意义重大,那里让她逃离尘嚣,是她自建的乐园,却是永远被我们忽视的地方。
放下电话我午睡了一会,心灵感应一般梦到了她。
她去世头一年,夜夜入梦。我回到小时候,躺在她腿上听故事,有时听到一半我会想起她已经不在,便哭着醒来。等到第二年,我不再清晰地梦到她,只是偶尔感知她躲在梦的角落看我。醒来怅然若失。
那一年我写下一个小故事,说在外婆向往的极乐世界,有一个托梦的神仙,可以让逝去的人进入亲人梦里。外婆想我了,所以经常入梦来看望我,却又不希望影响我的生活,所以只躲在角落。
今天我又梦到了她,梦到她决定自杀前打给我的那通电话,只是这回她什么也没说,电话那端只有呼啸的北风,和哒哒的马蹄声。马蹄踏在春天还干硬的泥土上,淌过草原上刚解冻的河川。
没有人说话,我就这样一直听着,直到窗外雨水刺入梦境,将它挑破。
我醒来了,枕头上沾着一片泪水,和落满雨滴的窗户一样。我决定回老家,找到外婆埋藏已久的秘密。
起床写完一章小说,我开始盘算哪天离开比较合适。如果没有叶丹青,我可以买张机票立刻就走,了无牵挂。
但这么一走,我们可能就此断了联系,再也不会见面。她依旧是日理万机的大老板,我依旧是不求上进的无业游民,两条平行轨迹永无交点。想到这一层,悲伤磅礴奔涌,配合着窗外的雨,一切都像被淋湿了。
我拿起手机,问叶丹青这周有没有空,有件事想当面和她说。其实在手机上说也没什么不可以,我也能更好地控制难舍的情绪,但我还是想见一面。
晚上叶丹青才回复,说星期五她去学校上本学期最后一节课,我可以去找她。
还在那间教室,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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