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觉前我才想起来告诉丁辰,晚上不回去住了,她也没空关心我,说好,俺还在加班。
我闭上眼睛,房间里空调轻吹,身上燥得很。
叶丹青并没有答应我。
那句话一出口,我也自觉唐突,可内心又隐隐盼望哪怕一丝一毫的可能性。我语无伦次地告诉她,我家有草原、有山、有森林,山上有小松鼠和傻狍子……
没等我说完她就打断了我,却什么也没说,只叫了我一声,我就知道她拒绝我了,因为我听出了语调的变化。后来我们没再说话,她捏捏我的脸,叫我快去睡觉。
我住在她卧室对面的房间,不由得让我想起在杜灵犀家度过的半个月。那时没感觉,现在却觉得,睁眼能看到叶丹青原来是件这么快乐的事。
今晚她对我讲了好些肺腑之言,往常她是不会说的。我辗转反侧,睡意朦胧时脑海中总会幻听她的声音,那声音很近,像是她抱着我说的,让我很难入眠。
房间里拉着厚厚的黑色窗帘,里面带一层遮光布,挡住落地窗外、在凌晨也依然刺眼的夜景。黑暗密密匝匝交头接耳,半梦半醒睡了一会,对面传来开门的声音,一串脚步走向客厅。
我摸黑爬起来,光脚在地上寻觅半天才找到拖鞋。我没开灯,用手机照明,灌了几口水提神醒脑,然后同样打开门走了出去。
叶丹青坐在客厅的落地窗边,像个玻璃人,因为反射了外面的灯光,所以自己也变得流光溢彩。
听到我的声音她转过来,问我怎么还没睡。我说,你不是也没睡?她淡淡一笑,说睡不着。我说我也睡不着。
我在她身边坐下。客厅刚才一直关着空调,这会倒有些热了。不过夜晚本身就凉,只是略微有些黏腻。
如她所说,江上船只都泊在码头,水面只剩夜风吹出的细波。夜静得出奇,对岸灯光却没熄灭,不知演给谁看。
我轻轻靠在她身上,就像她在船上靠着我一样。她怕我落空,向我身边挪,我的手臂蜿蜒到她的腰际,她的身体僵硬了一下,而后放松下去。
我第一次如此俯瞰这座城市,仿佛开了上帝视角,尝试看出芸芸众生的命数。
“我小时候的房间,能看到雪山。”她忽然对我说。
“雪山?”
罕见地,她与我讲起去英国之前的生活。她出生的地方名叫木兰,是西南一座很小的城市,三面环山,一条宽阔的河从市中心穿过,她家就住河边,与雪山遥遥对望。
每天早上,她起床到对岸上学。桥离得远,她图快就坐船。沿岸分散着几座船夫的木屋,他们自己做小木船,送两岸的人渡河。
“冬天河面结冰,船就倒扣在岸上,用蓝色篷布盖着。我和同学从河上走,早上天还没怎么亮,经常有男生躲在附近吓唬我们。”她眼睛盯着远处,沉浸在回忆中。
“后来我妈知道了,就早起送我上学。我的手插进她的口袋,里面总是装着几把钥匙和一支唇膏。她跟我讲她们办公室的故事,说我要好好学习,长大了才能找一份好工作。
“到了四年级,那些船夫不知道为什么都不干了。同学买了自行车,就我没有。我央求我妈也给我买一辆,但我家没闲钱,她说等我上了初中再买,当我的升学礼物。我只好绕远路从桥上走,所以常常迟到被老师骂。”
她笑起来。我想到一个小女孩拖着大书包走在桥上的样子。她又说:“其实现在想想那桥不远,但对小孩来说有十万八千里,那真是个好小好小的城市。”
我端详她的神情,问:“你想家了吗?”
她郁郁的,笑容空余皮囊,不久便凋谢了。她摇头。
“说想也不是,说不想也不是,在想与不想之间摇摆。”
“不回去看看吗?”
“……不了。”
我把手放进她手里,她手指抖了一下,握住我。
一条船从江中游过,不知是什么船,这么晚了还在运行。没人和它抢道,它慢悠悠划开江面,从我们眼皮底下消失。
我说:“我家也是个好小好小的城市,开车很快就能逛遍。”
它小到我曾经总想离开,去更大的地方看看。然而风景看遍,回家后却发现,老家早已旧貌换新颜,不再是记忆中的样子。
过去那里只有五六层高的矮楼,现在却突兀地冒出许多高层,如同一根根烟囱。学校翻修的翻修,搬走的搬走,连楼下商店也换了一茬又一茬,熟悉的邻居纷纷离散。
城外草原也被人分片承包,开发成景区。一到夏天,出城的路上堵成长龙,草原上游人如织。如果再想骑马进山,就要往草原深处走,一直走到荒无人烟的地带。
在我抛弃家乡的同时,家乡也抛弃了我。所以我完全明白,她为什么不想回木兰。
说着说着,我的声音小了下去。
“算了,不说这些了,影响你的心情。”
“没有。”她说,“我想听,讲给我吧。”
“不说了。”
她没强求,手指沿着我手心的纹路轻轻划,问:“你会骑马?”
“会。”我骄傲地说,“马是我最好的朋友。小时候我和柴爷爷的几个孙子孙女比赛,没一个能赢过我。”
我光顾着自己高兴,没考虑到叶丹青根本不知道柴爷爷是谁。不过她并没觉得不妥,仍然在笑。我们安静了好一会,她才抓紧我的手,问:“那你可以带我去骑马吗?”
“可以啊。”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她一拍我的掌心,说:“那就这样说定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坐起来问:“什么说定了?”
“反悔了?不欢迎我去你家了?”她开玩笑地说。
我定定地看她,想从她眼神里看出这是实话还是谎言。我问:“你真的愿意跟我回去吗?你没骗我?”
她说:“没有。”
“那你这边的事情怎么办?”
“有律师。”
我狠狠咬了嘴唇,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叶丹青伸过手来捧着我的脸,逗我说:“哎呀,怎么变呆了?”
好像不是做梦,因为我侧身去抱她的时候,她脖子里的项链硌到了我的骨头。我把它抽出来卷在手上,说:“你不能骗我,骗人鼻子会变长!”
“我没有骗你。只是我手头还有些事要处理,处理好了我去你家找你好不好?”
我怕是她的托词,忙说:“不好,要走一起走,我就在这等你。”
第二天早上,我在黑暗中睁开眼睛,连拖鞋都没穿就跌跌撞撞跑出房间。叶丹青在办公室,正戴着眼镜看材料。我站在门口紧盯她不放,眼睛里带了点没屁用的威胁,她好奇地问我,怎么了。
“你说话算数吧?”我说。
她抿着嘴笑个不停,问我:“我和你回家你这么开心呀?”
我嘴一撇,说:“快说,你说话算不算数?”
“当然算,我一直说一不二的。”
“什么时候可以走?”
“一周之后吧。”她给了一个期限。我立刻跑过去拿起她的手机,蹲在椅子旁边。
“解锁。”我说。
她不明就里,却还是依言输了密码,问我做什么。
“定个闹钟。”
七天之后的早上八点,闹钟会准时响起。
叶丹青一直嗤嗤笑,好像这些天的阴霾已经一扫而空。笑吧,一周之后闹钟一响,我就是绑,也要把你绑走!
我的决心很容易就被她瞧出来,她倚在扶手上,两弯笑眼终于放出十足的功力,笑声像小虫一般钻进我的脖子。我眼热心跳,害怕招架不住,决心就此倒塌,赶紧扔下手机逃回房间。
我安心躺回床上,屋中的黑暗睡醒了,又来叨扰。我警告它们别再胡思乱想,它们伸伸懒腰,和我弥漫的睡意一起落下去。
接下来,只需静静等待闹钟响起的时刻。
拐回家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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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 4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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