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扭头离开,出自一种尘封的生物本能,随着它的开启,我恍惚间又回到了晦暗的学生时代。
此同学完整姓名在我这里已不可考,我记得的惟有他响亮的绰号——刘狗。×狗这个称呼在学校里常见,仅我们年级就有两个刘狗,并张王李赵四大天王狗。
混得好的被人尊为狗哥,给人做小弟的被吆喝成二狗。他们在学校这个狗笼子里混得风生水起,无非因为性格外向活泼会来事儿。
跳出学校,把他们放到更大的世界,就会发现他们其实没什么了不起,不过是学生时代小团体捧出来的明星,单靠人格魅力,根本无法给人留下什么深刻印象。
讽刺的是,这样不起眼的人,却被我狠狠地记住了。
叶丹青发现我和她说话时突然停了下来,紧盯她背后的几个人。她问我,认识?我摇摇头,缩回视线,手里的筷子搓得要冒出火星。
我思索着逃离的办法,可还没等我行动,老板娘就端上两个热气腾腾的砂锅,让我们慢慢吃。那桌人习惯性地看了过来,从饭菜看到人脸,那个人咧开嘴笑了。
“这不那谁吗?”他走过来。
我闭起眼睛,睁开时咬紧了后槽牙。看我没说话,他接着说:“方……方什么来着?”
他一定知道我叫什么,不过想让我自己说出来,好显得他贵人多忘事。我偏不上当,冷着脸问:“我们认识吗?”
“哟,忘了?”他开朗地笑笑,宽恕我似的,说:“老同学,初中的,想起来没?”
他的语气极其轻松,仿佛当初的事是那样无足轻重。也对,冲突的起因的确不是什么大事,单纯是性格合不来,却碰巧做了同桌。
我刚从杭州转学回老家,以前玩得好的同学去了不同的学校,和我念同一所的也都有了新朋友。我经历了一年转学的打击、又和父母吵架,变得沉默寡言,多数时间都冷着脸。
刘狗因此觉得我去过大城市不一样了,在他面前高人一等,所以处处针对我,说我看不上这个小地方。
有了嫌隙,矛盾很容易升级,有一次月考,我们同一个考场,他安心抄完之后,故意往我桌上扔了一团纸。
我知道他想陷害我,所以先发制人告诉老师,刘狗给我扔了纸条,并把他们作弊的事也说了出来。最终刘狗被警告,成绩也作废了。
从那之后我们就开始互相针对。初三伊始,我们之间爆发了那件最严重的事,一度闹得人尽皆知。
那会我们已经不是同桌了,他总是三五成群,而我仍旧形单影只。
有天晚自习,他托一个女生给我递了张纸条,说要中考了,不愿人际关系影响学习,希望与我和解,并约我周六在附近的小公园见面,届时他们几个人都会去,还给我准备了礼物,请我准时到达。
我不信他的话,但内心也的确不想在这方面耗下去,想着做个了断也好。所以那个周末,我放弃了骑马上山,按时到达了约定的地点。
秋日的公园色彩多姿,几处花坛正在修葺,砖块被小孩捡去玩,到处都是橙红粉末,连脚印都是彩色的。正午时分公园没什么人,黄叶遍地,有些已经枯了,踩上去发出脆响。
一个人站在修了一半的花坛边上,听到我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来。
我看到他裤子的拉链是开着的。
我的身后传来一阵笑声,来自刘狗和他的朋友们。他们躲在树后,我一扭头,几个身影只象征性地藏了藏,一点也不介意被我发现。
眼前的人对我频频露出难看的笑。这个人我知道,存在于女生们的互相叮嘱,那几年常有人说起,哪里出现了变态,大家放学都结伴而行。
我向他走过去,背后的笑声渐渐止住。他有些意外,以为我会吓得大叫,那样他就更加兴奋。我走到他面前,蹲下捡了一块砖,砸在他脑袋上。
他捂住脑袋,我扬起手还要再砸,他一溜烟跑没影了,裤子也忘了拉。我回头,树后一个人也没有,公园寂静,连鸟鸣都消失了。
第二天,我埋伏在操场边的器材室。我知道每节体育课刘狗都会慢悠悠地出来,我借口身体不适,和老师请了假,在那里等了十分钟。
当刘狗出现时,我悄无声息地从他身后跑过去,将一只铁桶扣在他的脑袋上,手提一根木棍狠命地敲。
他头晕目眩,昏倒在地上,我红了眼,那一刻好像除了一下下敲他的脑袋之外,什么事都没有意义。
不过事实上,我只敲了两下,他也没有晕倒,而是立刻摘下铁桶要来揍我,要不是被人拦住,我们很可能会厮打起来。
我被叫到校长办公室,他们众口一词,咬定我无缘无故搞袭击。我道出事情原委,却因为没有证据,加之在老师眼中一直不算个好学生,所以无人相信。
半小时后,外公、外婆和小舅都被叫来了,最后好说歹说没有给我处分,但是写了保证书,当着刘狗的面念出来。
那件事过后,班级里大部分人对我敬而远之。也有一些人给我递悄悄话,说其实他们一直看不惯刘狗,还夸我勇敢,可是他们没法冒着被针对和孤立的风险和我走得太近。
刘狗依然是驰名学校的狗哥,甚至比以前更有名,那件事以讹传讹,变成了我想偷袭他,反被他教训,在低年级中流传得很广。大家觉着我是个疯子,脑子不太好。
所以我很疑惑,他怎么会云淡风轻,好像我们之间从没有过矛盾一样,就这么跑过来对我笑?
“不好意思,你能做个自我介绍吗?”我对他说。他显而易见地僵了一下,那桌人哼哼地笑起来。
他梗着脖子点点头,还装大度,说:“行啊方柠,这么快就忘啦。我,刘一水,你初中同桌。”
同桌这俩字挺扎眼,没想到他居然拿来攀关系,有些可笑。我忍不住笑了。他说,想起来了?
我终于彻底抬起头,直视他那双眼睛,说:“我就是很好奇,你怎么还有脸跟我说话?”
他脸色突变,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与我记忆中的形象重合。
“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不要脸。”
屋里好安静,叶丹青和那桌人都不明所以。那几个或许是刘一水的酒肉朋友,一脸看笑话的表情,叶丹青倒是实打实担心我。
刘一水被拂了面子,有些难堪,为自己找补道:“你还挺记仇,那都过去多久了,小孩打打闹闹也值得大惊小怪?”
这话一半是对我说,一半是对他的同伴说。他害怕自己遭人看扁,怎样都要抢到解释权。
而我,我不需要在叶丹青面前装得人模狗样,所以任由他维护自己,只是说:“你比我想象中还要无耻。”
他冷笑:“方柠,你别给脸不要脸。”
尽管叶丹青不知道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听到这句话,她有点坐不住了,频频看我。我对她一偏头,她应该知道什么意思。
放下筷子,我迎着刘一水愤怒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刘狗,你可真是一条货真价实的癞皮狗。”
说完,我心里默默倒数。
三。
二。
一。
噼里啪啦碗碟乱飞,刘一水抬手把桌子掀翻了,两盆汆白肉摔得粉碎,还冒着腾腾热气。我和叶丹青躲避及时,并没受伤。
他还想冲上来打我,叶丹青早看出他的意思,一脚把他勾倒。
那桌人总算坐不住了,纷纷起来扶他,一个又高又壮的男人拦腰抱住刘一水,叫他不要冲动。
老板娘火急火燎地跑过来,嚷道:“唉哟,干啥呢?咋把我的店砸了?”
我赶紧用无辜的口吻说:“他掀我桌子,我们俩的砂锅都摔烂了!”
刘一水骂骂咧咧,说方柠,你他妈敢骂我!你有本事!你打听打听我姨夫是谁!那伙人劝他好了好了,别跟小丫头片子一般见识。
我觉得好笑。可看到他发怒、丢了面子,却又不可避免地感到无聊。不是说我从这件事中完全没得到任何快感,只是这样根本无法弥补我曾经受到的伤害,杯水车薪。
我冷眼看他恢复了理智,脸涨得通红。老板娘揪住他,叫他赔钱。刘一水不情不愿赔了几百块,带着那帮人走了,到门口时瞪了我一眼,恨不得眼珠变手雷,炸到我身上。
我和叶丹青帮老板娘料理残局,她夸我们心地善良,比那帮人素质高。她重新做了两份砂锅让我们打包带走,我多付了一点钱,说到底事情因我而起。
回到家已将近午夜,晚饭变宵夜,我没吃几口就吃不下了。叶丹青忙着回工作消息,也没怎么吃。
好好一顿饭,居然搞成了这样。我酝酿的表白也几乎流产,今晚我已经失去了谈情说爱的逸致。
每每想到上学那几年,自厌自弃的感觉便油然而生。我讨厌那时的环境和人,可最讨厌的还是那时的自己。这样一个我,好像没有办法去爱别人。
叶丹青还在发消息,我走进客厅,打开了阳台的门。老房子的阳台与客厅有一墙之隔,阳台没有暖气,冷如冰箱。
我穿着睡衣走进去,点了支烟,拿起空花盆里的小铲子,慢慢铲着窗户上的霜。烟雾流曼,带出甜甜的果味,一星火光在黑暗中起伏。
窗户有点漏风,缝隙里的冰霜坚固牢靠,像板结在一起的盐粒子,铲子的尖头和它们做着斗争,把窗户弄得斑斑驳驳。
真是狗啃的。
小时候老师说我的写字像狗啃的,外婆说我衣服穿得像狗啃的。这个词可以用来形容一切丑陋、不规整的东西,那我的青春也像是狗啃的,坑坑洼洼,等待我用漫长的时间将它填平。
大家认识的人里有“狗哥”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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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 6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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