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没倒过来,醒来时窗外黑洞洞的,一点光都拧不出来,盯着那团黑暗看了很久才瞄出树林的剪影。
叶丹青睡得浅,也跟我一起醒了。我们在床上聊天,她给我讲过去在这里度假的事,说天亮之后带我去湖边,那离马场不远。天蒙蒙亮时,我又迷迷糊糊睡了一会,最终鸟鸣把我吵醒。
睁开眼时,叶丹青不在房间,我洗漱完站在窗前,看到她搀着詹妮弗在草坪上散步。那样的画面应该温馨,但她们身上缺乏亲情,反倒生出了尴尬,像人为摆在一起的木偶。
过了一会叶丹青有些懊恼地回来了,我问她和詹妮弗聊了什么?她说只是工作上的事,詹妮弗很关心她在国内的生活。
今天难得晴朗,维克托在草坪上支了个沙滩椅,戴着墨镜晒太阳,上半身红成了火鸡脖子,一只身形很大的狗乖乖地趴在他脚边。
园丁早上刚修剪过草地,翠绿的草上沾着水珠,却并不会浸湿鞋底。听说光是草坪的维护成本,就高达一年十几万英镑。
春天的阳光和煦缥缈,在山林里变成斑驳的碎片,空气中充满松香味。波光粼粼的湖面逐渐从树后显露,岸边有倒下的树干,一半浸在湖水中,我们脱了鞋袜坐在上面,脚伸进水里。
水太凉了。我嘶了一声,抬起脚,对水的恐惧又被唤醒。叶丹青反而不怕,她慢慢走进湖里,身子一低,整个人都浸入水中。
湖面被她打碎,倒映其上的山色一圈圈地荡漾。一串气泡飘起来,她从涟漪中央冒出水面,向我游过来。
“冷不冷?”我问。
“一点点。”她抹去脸上的水靠在树干上,嘴唇有些发白,几片水花像雨滴一样落在我身上。
“上学的时候,詹姆斯和奥利维亚经常带朋友来,为了躲开他们,我就跑到湖里泡着,他们觉得太冷,不会下来。”
我问:“你带朋友来过吗?”
“陈思来过一次,但……”她顿了顿,“不太愉快。”
“陈思?”我很意外。
“那时候我们关系不错。我看到他们都带朋友来玩,维克托和詹妮弗很热情,所以我就邀请陈思来玩。”
“她不喜欢这里吗?”
“不,她特别喜欢,说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但她对我很失望。”
“为什么?”
“她以为我在布兰森家很受宠,像媒体报道的那样。”
“但这又不是你的错。”
叶丹青吸了吸鼻子从水里出来,一边擦去身上的水一边说:“那时候不那么想,觉得是自己不够好,连带着陈思也受了冷眼。我愧对她,所以拼命讨她开心。新学期她不再和我玩了,我依然跟在她屁股后面,像个小跟班。”
“你现在面对这些人,会觉得难过吗?”我问。
她动作停顿了一下。
“有一点。”她直言,“无论我是否忘记,他们都记得很牢固,经常翻出来提醒我,过去是怎样跟在他们身后的。”
湖水恢复了静默,只有脚下有一小片涟漪。鸟鸣婉转,阳光灿烂。
我接着问:“詹妮弗对你好吗?”
“说不上不好,但我觉得她的好……”说着她歪了一下头,阳光照在她湿透的头发上,像一道金色发夹,“出于一种愧疚的心理。”
“是不是因为其他人都对你太坏了,她过意不去?”
她摇摇头:“不是。她的愧疚更切身,不知道这么说你能不能理解,她并非弥补别人对我的亏欠,而是她本人对我的亏欠。可是,她并没有亏欠我的地方。”
“也许有,但你不知道。”
“我不清楚,她现在也顾不上管我,她的病情不太乐观。”
“什么病?”我惊讶地问,难怪她看起来不太健康。
“尿毒症。”她答道,“艾玛出生之后查出来的。之前换过肾,一直维持得不错,但最近情况不太好。”
“她会不会……”我很难说出去世两个字,所以朝叶丹青做了个手势。
叶丹青望着庄园的方向,房顶在林稍后若隐若现。
“不知道。”她的声音略带犹疑,无法判断是惋惜还是别的情绪。
我们没再说话,一直沿着湖边走,没多久就看到了马场。奥利维亚是马术运动员,马场是维克托专门为她建造的,让她训练之余,回来还能骑马寄情山水。
这里的马配有自己的马厩,专人负责刷毛,又经科学喂养,一匹匹精神抖擞,比吉日养的那些漂亮得多也干净得多,只是缺少些野性,眼神相当平和,宛如老僧入定。
养马人看到叶丹青,不咸不淡地打了声招呼,眼睛却锁定我们,随我们进入马厩。那些马对人见怪不怪,只有一匹将头伸出来看我们。
“那是奥利维亚的宝贝,不许任何人骑。”叶丹青来到它面前。
这匹马像披了一身月光,曾经我向吉日借的那匹白马立刻相形见绌。
“詹姆斯偷偷骑过一次,奥利维亚发现之后,差点打断了他的骨头。”
我伸手摸摸白马,它的毛比绸缎还要顺滑,或许是很久没人来看它,它高兴地用鼻子碰我。
我们挑了另一匹黑白点的马,不知道谁给它剪了个刘海,显得智商不高。这匹马是叶丹青以前常骑的那匹老马的孩子,过去还是个跟在妈妈身边的小马驹。老马前几年生病去世了。
斑点很高兴能离开马厩,驮着我们在林间穿梭。直到阳光由盛转衰,我们才慢悠悠回到庄园。
下午,叶丹青一直在书房和维克托开会,吵架声不绝于耳。他们不说话时,房子里只剩一片死寂,仿佛是座空宅。后来他们不再吵了,宅子就像一直空着,连开门声都没有。
日落后,庄园才显现出和白天截然相反的阴森。黑暗从门外侵袭而来,淹过门廊的雕塑、枝形吊灯,淹过分岔的楼梯和栏杆扶手,把墙上的名家画作涂成恐怖的人影,最终抵达房间门口。
书房的门恰好这时打开了,叶丹青走出来。当她走到楼梯平台时,不知躲在哪里的管家悄悄按下了按钮,房子里所有的灯忽然“啪”地打开了。一副某世纪某祖宗的巨幅肖像画正居高临下地瞪着她。
黑暗退散,但光描出了她孤独的影子。她在楼梯口徘徊,脸上带着愠怒的神情,在那副肖像画下来来回回走了三四圈,才将那种神情挥发。
她重新踏上楼梯,此时才发现,我正趴在二楼的栏杆上看她,已经看了好久。
“饿了吗?”她有气无力地笑了。
我点点头。她叫了饭送到房间,自己却没怎么吃。此后的几天里,她总有半天时间要和维克托开会。有一天我去书房门口偷听,一个字都没听懂不说,还被管家发现了。他警告我不要靠近。
管家的态度都随主人,所以他对我也相当不客气。他离开后我冲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心想真是狗仗人势。
在庄园的最后一天,我睡到下午才起,桌上的饭还热,叶丹青却不在。我以为她又在开会,便和往常一样,悠然地吃了饭,闲极无聊才出门去。
吵架声依旧,我悄悄地下楼,却发现叶丹青坐在紧闭的书房门前。在里面吵架的,居然是维克托和詹妮弗。詹尼佛细细的声音穿透门板,无比刺耳。
这倒稀奇了,他们在吵什么?叶丹青也很奇怪,她神情严肃,眼里布满疑虑和焦躁。
我静静地走过去,离她只有几步之遥时她发现了我。犹豫了一番,她对我摆摆手,示意我回去。我指指书房,她对我摇头,让我不要再问。
回到房间没多久她就上来了,有点失魂落魄。我问他们吵什么?叶丹青似乎没有听到,她捏着太阳穴,重重叹气。我还要再问,她抬手打断我,说没什么,只是些琐事。
等她进了浴室,我再次下楼。书房的门开着,里面空无一人。我正犹豫要不要进去看看,忽然就听到里面的卫生间传来了声响。
我下意识躲在柜子后面,看到詹妮弗被女佣搀扶着,从里面走出来。她佝偻着后背,表情绝望,似乎有什么事给她带来了极大的痛苦。
她们小声交谈,慢慢走上楼去。听到房门关上的声音,我才走出来,不出声地回到房间。
叶丹青洗完澡,我把刚才看到的事告诉她。她一边擦头发一边说:“维克托想让詹妮弗回伦敦。”
“为什么?”
“她的情况不太好。”
“他们是为这事吵架?”
叶丹青幅度很大地擦了几下头发,目光偏向一边,说:“对。”
再纠结这件事就不太礼貌了,我什么也没说,她揪下毛巾上的断发,用刻意轻松的口吻问我:“晚上维克托叫我们一起吃饭,你想去吗?”
“你去吗?”我问。
她点点头。
“那我也去。”
“如果你真的不想……”
“叶老师。”我拽过她手里的毛巾,把她按在床上,站在她面前帮她擦头发。
“我愿意陪着你。”我说,“我在的话,你会开心一点吧。”
她抿住嘴巴低下头,突然抱住我,潮湿的头发弄湿了我的胸口,很暖也很痒。她头抬起来,下巴蹭蹭我的肚子,说:“但是……”
我不耐烦地打断:“不要再但是了。”
我心想她今天是怎么了,还没往下想,楼下就骚动起来,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却不是詹妮弗。
“怎么了?”我脑补了一出抢劫犯洗劫珠宝大亨度假庄园的戏码,忍不住神经紧张。
叶丹青看我好笑,说:“是奥利维亚回来了,刚才想告诉你的。”
奥利维亚的声音很快占据了庄园的所有角落,大喊妈妈我想死你了!爸爸你还好吗?又叫,回到这里感觉真好!
不过她音量最大的一刻,还是听到叶丹青回来的消息。
“米拉?!她回来了?”
那个声音单刀直入,简直要把房门砸开。
或许是管家小声对她解释着什么,房子里安静了几秒,随后她嗓门全开,生怕别人听不见,对着楼上吼道:
“见鬼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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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第 6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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