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你轻轻地吹,海浪你轻轻地摇,年轻的水兵正在睡觉……”
我站在走廊里,不知从谁的房间传来这首应景的老歌。夜里凉风从走廊两端穿进来,不复白天的炎热。
叶丹青房间的灯已经关了,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敲门,最后还是直接刷了卡。哔哔两声,门开了,我走进黑暗中,听到她翻了个身,轻声问道:“是你吗?阿柠。”
关上门后眼前不可视物,我摸索着走进去,坐在她的床边。月色柔柔地从窗外照进来,照出墙角玫瑰花的轮廓,和她苍白的脸。
“我来还你房卡。”
叶丹青捂着嘴巴笑。
“我还以为你不会发现呢。”
“如果我真的发现不了,你会给我提示吗?”
“不会。”她回答得很干脆,“说明我们今晚没缘分。”
我把房卡塞回她手里,她用手指“休休”刮了两下,又给了我:“放在你那吧,下船之前由你保管。”
“我才不要。”我并没有伸手去接。
她手指划了划我的手背:“生气了?”
“我生不生气,你管得着吗?”
“我那么做不也是怕……”
“你总有怕的事。”
她扇扇眼睛,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沉默黑沉沉一团,最终被叶丹青打散:“留下来陪我好吗?”
我睨着她,想到一个月前我同样的请求被她拒绝了。
“不好。”
“我生病了。”她可怜兮兮地说。
“生病就生病呗。”
“我生病你这么高兴?”
“给你点教训,让你再折腾!”
她看着我,认真地说:“你变坏了。”
她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我却不能真的不关心,人在病中难免不舒服。我俯下身去,轻轻地用嘴唇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小时候我发烧了,外婆就是这样做的。
还好,没有晚上那么烫了。
四目相对,我内心一阵悸动,挪了身子要去吻她,却被她的手挡住了。
“我感冒了。”
我坐起来,良久才说:“生日快乐。”
“谢谢。”
“许了什么愿?”
她未答先笑,说:“我跟生日蜡烛说,希望船上除了我俩之外的人都消失。”
“都消失?你不要船长了?我可不会开船。”
她裹着被子的腿伸过来踢我的屁股:“不解风情!”
我爬上床,躺在她身边。躺了一会才想起,啊,原来我们已经分开了。
天花板被月光涂抹成极淡的蓝色,我平躺,盯着水晶吊灯,对她说:“叶老师,我要离开上海了。”
“回老家吗?”
“先去杭州看我爸妈,再回老家。”
“什么时候走?”
“明天下午。”
她无声地点点头,过了一会手伸过来扯住我的袖子,我感到手边传来她身上散发的热气。平静地躺了一会,离愁别绪消化得差不多了,我说:“我今天近距离看到古峰了。”
我不仅看到了他的样子,还听到了他的声音。柴爷爷和外婆故事里,那个本来虚无的人突然之间有了面目,我从他布满老树皮的脸上推断他年轻时的样子,用他的声音补全故事里的对话。
“你恨他吗?”叶丹青问。
“一开始有,但没我想象得那么严重,特别是我站在他面前的时候,我只想着不要惹恼他。”我诚实地说,“可能我是第一次见他吧,如果是外婆,她一定扑上去杀了他。”
“你没那么想?”
“我没有,因为我发现我害怕他。”我苦笑,“我的恐惧压过了恨他的勇气。”
“这很正常,这不是软弱。”
“嗯……”是我高估自己了。
虽然看过照片,但我对古峰一直以来的想象,是一个凶神恶煞的土匪。今日一见,才知他已经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他就快死了吧,想到这里,我竟松了口气,然而他自然死亡,可否令外婆心安呢?
叶丹青并不认同,她让我想想我本人和古峰的关系,而不是外婆和他的关系,尽管她在这件事上有举足轻重的位置。
外婆已经去世了,她这么说,不要再考虑她对这件事会怎么看,说什么泉下有知,死了就是死了,就是完了,就是什么也没有了,活着的人才重要,你自己的想法才重要。
我想不明白,如果没有外婆,我和古峰就是陌生人,他是传奇企业家,我是小城游民,我犯得着恨他吗。叶丹青说,你厌恶他,也许是出自你朴素的正义感。
正义感我确实有,只是这件事里难道只有正义感,而没有血脉亲情吗?
“叶老师,你到底想说什么呢?”我转过头看她。
她叹了一口气,说:“我看得出来你放不下。放不下心里却又不安,觉得愧对外婆,是不是?”
她一语中的,我不能不承认:“是。”
“你没有愧对任何人,外婆做的一切都是她的选择,即使从头来过,你也改变不了任何事。”
我默默地思考她的话,其实我也清楚,外婆那个说一不二的性子,重来多少遍她还会这么选。最重要的是,世界上没有如果。
我最大的优点同时也是我最大的缺点:执着。一条道走到黑。叶丹青笑说:“你那不是执着,是执拗。”
好啊,这个人还敢说我。
“你对纽约可比我执拗多了。”我反唇相讥。我们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
她晃晃脑袋:“我就知道你要说我。”
她可以对我的事论得头头是道,我却对她的事说不出个一二三。她很直白地告诉我,她要去争名夺利、要叫人臣服,即便那会以尊严作为代价。
她想得很明白,**裸的**摆在我面前,所以我无从谈起,何况这些**在我出现之前就陪在她左右。
我们各自悲哀,它像船下的海水,深不见底。
我现在又想到,我为什么没有马上离开上海。或许我在等待一种可能性,而今夜我知道这种可能性已经不存在了。
叶丹青咳嗽起来,我又摸了摸她的额头,烧还没完全退。她今天太累了,很快陷入了半昏半睡。可她不肯彻底睡去,还要拉着我瞎聊天。我让她闭嘴赶紧休息,她不听。
“你知道吗?在木兰的雪山里,有一条‘断头路’。”她往我身边蹭,“夹在两座雪山中间,在尽头向左右分开。”
“那条路是以前交通不发达的时候运货用的,我小时候已经没人走了,因为经常发生事故。你知道为什么吗?”
“姐姐,睡了好不好?”
“不好!”她又凑近,“你知道为什么吗?快说快说。”
“为什么?”我无奈地说。
“因为很巧的是在它对面,隔着山谷有一条差不多宽的路和它平齐,所以有时候司机会看走眼,以为这两条路是连着的,就直接把车开进了山谷。”
“原来如此。”我扮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心想哄哄她,她就能睡了。谁知道她一说起来还不停了。
“后来有人在那立了个牌子,但事故还是很多。还好新修的路通了,所以‘断头路’就没人再走了。
“小学的时候,我问那些男生怎么样才能不欺负我,他们说,让我在断头路独自待一晚上,他们就再也不欺负我了。”
“你不会真去了吧?”我愕然。
“去了呀!”叶丹青倒很自豪,“我胆子可大了!”
我无语:“你这不是胆大是缺心眼!”
她接着说她的英雄事迹:“我一点都不害怕,那可黑了,还有怪兽,但是我一点都不害怕。”
不害怕你还往我这边拱?
“就是太冷了,我冻僵了。妈妈来找我的时候,我冻僵了,以为自己要死了……”她伸出手臂抱住我。
“我太冷了,”她喃喃道,“我很冷。”
我把被子紧紧裹在我们两人身上,她身子好烫,像个汤婆子。叶丹青的睡意渐渐涌上来,变得口齿不清,声音像煮软的橡皮糖,黏黏地粘住我。
“我想妈妈了,我想回家。”说完,她就睡着了,滚烫的呼吸水蒸气一样扑进我的胸口。
我失眠了。也不是大事,就是要不停地擦去脸上的眼泪,就是要把哭声埋在厚厚的羽绒枕里,就是要看着太阳从海面上升起。从此我们将在天涯两端。
叶老师,我多么希望你快乐呀。
天亮之后我才睡着,有人起来看海上日出,门外一片喧哗。叶丹青烧退了,我把她推到另一边躺好,自己才躺进海浪的摇篮里做梦。
没有梦,还没来得及做梦我就被叫醒了。叶丹青奇怪地看着我,说:“眼睛怎么肿了?”
我说昨晚睡前水喝多了,赶紧去卫生间用凉水洗了把脸。
叶丹青的烧已经退了,只是还有些咳嗽。吃过早餐,船就靠岸了。我和其他人站在甲板上,等着先让古峰一家下去。叶丹青又在展开友好的商务会谈,我萎靡地靠着船舷,因睡眠不足而萎靡。
“听说你要走了?”肖燃走过来问我。前一天,杜灵犀再次邀我今天去她家打游戏的时候我告诉她了。
我点头。
“不会像上次一样,又回来了吧?”
“不会了。”
“你真不去纽约?”
“不去。”
“好吧,人各有志。你什么时候走?”
“下午的车。”
“太遗憾了,本来还想给你践行。”
我冷笑一声:“你这么有良心?”
“好歹朋友一场。”每当肖燃说一句人话,我总觉得她后面还会跟一句狗话。但这次没有,狗很安分。我不知道在她那里我算什么朋友,但相识一场,也算愉快。
面对久别,人很容易释怀,将一切前尘往事都画上句号。
我和叶丹青最后一个下船,宾客们走得差不多了,段培俊安排的司机正站在车边抽烟等我。
“要我送你吗?”叶丹青问。她今天又别着柠檬胸针,擦了柠檬香水,像个人就像一只蓬勃的柠檬。
“不用了。”我说,那样我会离开得更痛苦。
“阿柠,谢谢你。”
我笑着对她点点头,又对她伸出手。
“握个手吧。”我们在杜灵犀家见的第一面就是握手。
她握住我,和以前一样,她的手很凉。
我们就这样再见了。我坐上车,回到丁辰家取了行李奔赴火车站。火车开动时下雨了,老天真善变。大雨从车顶倾斜而下,淋下了世界的面具,满是彩妆的污水。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样滴、神秘莫测滴、不可告人滴、离奇滴事件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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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第 9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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