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已有计较。对陶安招招手,让他等下进那万河商行先莫提买小礼物的事,装作要做大生意的主顾,先探探口风,这样谈起事来也方便些。
她道:“你机灵些,配合我。”
陶安一听要演戏,非但不怯,眼睛反而亮了起来,跃跃欲试:“娘子放心,我明白。”这傅娘子不仅人生得好,心思也活络。
三人步入万河商行那恢宏铺面。
内部空间果然开阔,陈设却不显奢靡,反而透着一股厚重。柜台后,穿着体面的掌柜正低头拨弄算盘,见有人进来,他却并不是多热络:“几位客官,对不住,本号近来不便接新生意,您过段时日再来吧。”
这是什么意思,万河商行名声在外,哪有将生意往外推的道理,傅茵直接问。
“东家吩咐下来的,小的也只是照章办事,娘子还请移步别家。”
掌柜继续拨算盘。
近来衙门那些相公查账查得紧,从府尊大人到下面的差役,上上下下都需打点应付。且过段时日,京城那边还要派钦差大臣下扬州,东家吩咐了,这段时间要收紧门户,少惹是非。
可傅茵打定了主意要钻开这条缝,怎会就此罢休,她与身旁陶安青骊交换眼色。
陶安立刻会意:“太可惜了,我家娘子手里正有一批香料想出手,量不小,原想着万河路子广,信誉好,这才慕名而来。”
他跟着陶信璋耳濡目染,说起这些场面话倒也像模像样。
青骊和他同叹:“是啊,万河不接,一时半会儿哪还找得到合适的下家,这货压在手里每日都是损耗。”
傅茵近日恶补了些商贸书籍,此刻便捡着些听起来专业的术语,大致描述了货物的种类,数量和预期的价格。言谈间的规模和条理,倒让那掌柜收起了几分轻视。
掌柜沉吟片刻,显然被这桩大生意打动了些,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娘子的生意听着确是不错,只是眼下当口实在不便,娘子若真有诚意,不妨过些时日再来。”
傅茵追问:“不知究竟是因何事,让贵号如此谨慎?”
掌柜的却紧闭其口,不肯再多言,只道是东家吩咐。
看来她猜的不错,万河最近正在风口浪尖。
傅茵见好就收,不再强求:“既然大生意做不成,那小买卖总可以吧,我想选件礼物送人,掌柜的这里可有雅致不俗的物件?”
掌柜依旧有些犹豫,但不知思畴了些什么,终究点头应允,唤来一个伙计带他们去看那些陈列的精致货品。
……
从万河商行出来,走在熙攘的街上,陶安按捺不住兴奋:“娘子,您真厉害,三言两语那掌柜便给咱们让了些利。”
方才那一番做派实在刺激。
傅茵微微一笑,心思却不在那点折扣上:“只是不知,他们何时才能把货送来。”
因着她最后挑选的那件礼物——一方品质极佳,价格不菲的端溪老坑砚台,掌柜道铺中并无现货,需从别处调取,还要等上几日才能送到。
她想了想,对陶安道:“我想给信璋哥哥一个惊喜,你暂且莫要告诉他,可好?”
陶安点头,再三保证嘴巴严得很,绝不透露半个字。后又忍不住咂舌:“不过娘子,您出手也太阔绰了。”
那么一方砚台,价钱抵得上寻常人家几个月的嚼用,她眼都不眨一下就定了。
他话出口,才忽地想起这位“表小姐”并非真的小门小户出身,那可是曾经的太子妃,傅大将军的千金。
果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心里暗忖,即便落难,这手面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傅茵没有在意陶安的感慨,回头又望了一眼那气势恢宏的万河商帮。
这么大一个商帮,即便货物贵重了些,也不至于要等上好些日子,这掌柜主动拖延时日,怕是想看看她的财力底细,而且并不想放过她那桩“很好的香料买卖”。
不过,正合她意。
傅茵回来后,坐在院里翻书,院门外传来脚步,是陶信璋下值归来了。
她闻声抬起头。
陶信璋踏入厅堂,并未如常先去更衣,手中却端着一个越窑瓷的八角小花盆,胎质细腻,釉色青碧如玉。盆中栽着一丛兰草,叶片修长,通体清逸。
他将花盆轻轻放在傅茵身前石桌上。
前日问她可缺什么,傅茵只说想养盆草,他寻思着,养草总该有些意趣,这兰草还算清雅,也好养活,便带了回来。
傅茵微微一怔。她口中的“草”,原是想着随意寻些路边的青翠,看着生机勃勃,未曾想他竟会错了意,寻来这般名贵品种的兰草,连花盆都如此考究。
不过这份好意是实实在在的,士大夫雅趣大多如此,她伸出手指,极轻地触了一下草片,抬头对他笑:“多谢信璋哥哥费心,我会好好照料它的。”
陶信璋见她喜欢,不由也有几分开心。
她梳着双髻,是未出阁女子常梳的式样,简洁青春,几缕柔软的碎发垂在耳侧,衬得她脖颈格外纤细。
少女安静坐在那里,与记忆中的身影重叠。
他实在难以将眼前这个梳着少女发髻,与那个曾高居东宫的太子妃联系起来。
不过那一段属于另一个男子的过往,在她身上似乎未曾留下太多为人妇的痕迹,还留存着令人心折的纯然。
好在傅茵并未留意他这片刻的失神,注意力又回到那盆兰草上,心里盘算着该将它放在何处。
窗台光线好些,但恐日头太烈,置于屋内案头,又怕委屈了它,这娇贵的植物,倒比她原先想要的那蓬野草,还需更费些心思。
陶信璋见她凝神思索,注意力似乎在花草上,温声:“今日出去走了走,可还习惯?”
傅茵把目光从兰草上挪出来。
他在她对面的椅上坐下,有些歉意:“衙门里庶务繁杂,这几日正核查春税簿册,一时抽不开身,你来此地多日,都没能陪你好好领略扬州风物。”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傅茵知道,司马之职掌军事、治安、粮秣,虽非刺史那般总揽全局,却也千头万绪,绝非清闲差事。
“无妨的,正事要紧。”傅茵怎么会怪他:“陶安很尽心,带我去了许多地方,你不必费心。”
霞光下,陶信璋清澈坦诚地看着她。
心头突然涌上些心虚。
她受他庇护,承他关照,可从踏上扬州土地的那一刻起,她面对他便是一个接一个的谎言。出逃是假,目的是假,连此刻安坐在这里的缘由,也是半真半假。
现在,她又要为接下来的行动,撒下一个新的谎。
孙娘子告诉过她“哄死人不偿命”,可她如今也没打算“哄死人”,只是为自己打算,也是没办法的事。
傅茵斟酌着开口:“其实我此番南下,也并非只认识你一人,我在扬州还有一位故人想寻。”
陶信璋微微颔首,示意她继续说下去:“是哪一位,若我认得,或可帮忙打听。”
“是我的奶娘。”傅茵垂下眼睫。
寻找生母之事,往小了说是傅家门风,往大了说就是欺君之罪,即便她如今已是“葬身火海”之人,也没法把她拉去刑场再砍一遍,但事关乎身世隐秘,必不能轻易告人。
她定了定神,开始编故事。
“她是扬州人氏,我这次来也是盼能再找到她叙叙旧,看看她晚年是否安好。”
她确实有过一位奶娘,待她极亲厚,后来她年纪渐长不再需要哺乳,奶娘便拿了赏钱放府归家了。只不过她的奶娘是平京人,并非什么扬州人士。
陶信璋点点头,觉得很是合情理:“你可记得她姓甚名谁,原是扬州哪里人士,我也好在户籍册上查一查。”
傅茵陷入沉默。
那时她死活不肯嫁给太子,母亲才将她唤至房中,告诉她没有任性的资本。
母亲说,阿耶当初抱她回府时,她已经两三岁的年纪,会跑会跳。阿耶解释的是,他几年前下扬州,与一位江南商户家的小姐有了情愫,奈何小姐家中阻挠,阿耶也军务在身,便不再纠缠返京。
待到阿耶再度南下,才知他离去时那位小姐已是珠胎暗结,且因未婚生女被家族厌弃,独自抚养孩儿,生计艰难,无奈之下,才将女儿交给了他抚养。
她将生母的遭遇悉数挪接到“奶娘”身上。
故事里,“奶娘”本是好人家的女儿,后来遇人不淑,未婚便有了身孕,被家族视为奇耻大辱,然后带着才几个月大的女儿零落在外。
恰逢她阿耶南下公干,那时她刚出生,家中正需一位可靠的奶娘。阿耶见她虽是落难,但言谈举止间还有些大家闺秀的涵养,便动了恻隐之心,将她一同带回平京,给女儿做了奶娘。
她停顿了一下,观察陶信璋的反应,见他似乎并无怀疑,才继续说道:“我想请信璋哥哥帮忙留意,二十年前可有哪户体面人家出了这样一位小姐,与家族生出龃龉离家……或是被逐出的。”
陶信璋听罢,沉吟起来:“时日颇为久远了,而且此事涉及家族声誉,即便真有,恐怕也遮掩得极严。”他微微蹙眉:“我只能尽力去查访看看。”
傅茵早就料到会是这样,心中并未有多少过分期待,自然也没多少失望。
她轻轻叹了口气,垂下睫:“我明白的,女子声誉便是如此要紧。”
——什么声誉,什么要紧,都是男人用来压制女人的屁话罢了。
“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人只要活着,什么事都不会万劫不复。
“奶娘因旧事被家族厌弃,而我……”
——阿娘因旧事被家族厌弃,而她,被休弃的太子妃。旁人再怎么厌弃,她也不会侧目。当初阿娘能一个人顶着压力将她养到两三岁,她又有什么不能做的。
她戚戚哀哀,话没有说完,却似乎是要垂泪了。
她低垂着脖颈,白皙肌肤在暮色天光下显得异常脆弱。陶信璋心中蓦地一收,轻轻捏了捏拳:“茵茵,你放心,此事我记下了,定会尽力为你寻访。”
傅茵轻轻“嗯”了一声,却并未抬头。现今她说起白话似乎越来越顺,然而此刻,她是真的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了。
谎言将她与这唯一可算故人的人,隔在了虚实之间。
若对面是李添亦就好了,反正骗那个家伙,她不会有半分愧疚。他就是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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