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辉接过酒，没急着坐下，先上下打量了一圈这破庙，“你这地方选得不错啊。”
雀儿师父低声笑了一下，没说话。
叶辉学着雀儿师父的样子席地而坐，仰头喝了口酒道：“所以你将我约来是有何事？”
雀儿师父不知道从哪又拿出一坛子酒，说：“闲极无聊，找个人来聊聊天。”
您可一点不像是无聊的。当然，这话叶辉只敢在心里说说。
白天的时候，雀儿师父与叶辉擦肩而过的时候说“夜半后可来城外破庙找我”。叶辉本没打算来，可是后来被百姓围了那么一次，叶辉改了注意。
他本来打算是用雀儿师父行凶拖出来的时间，留给沈故铲除异己。然而，看来是有人不希望自己再拖了，用舆论逼自己加快查案的速度。今日大街上百姓这么一闹，明日自己还要去御书房自己请罪。
不过在那之前，既然雀儿师父自己有交流的意愿，那不妨来探探口风。若是他肯认罪伏法，倒是能省不少事。
叶辉腹诽归腹诽，嘴上却说：“那您想聊点什么？”
雀儿师父盯着叶辉看了一会儿，突然大笑起来；“你这小子，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叶辉不动声色：“前辈谬赞了。”
雀儿师父摆了摆手：“别什么前辈不前辈的了，叫我阿一就行。”
接着又说：“刚遇见你那天，你还是个被吓得腿软的小毛头，如今，也如此处变不惊了。”
叶辉不知道这位忆的是哪年的老皇历，边小口啜饮着酒，边说：“刚遇见您的时候，您还是一身伤口狼狈不堪的样子，如今，也让我刮目相看了。”
雀儿师父又大笑起来：“你这小鬼实在是对我胃口。”
他歇了笑，又说：“那年在那荒山上遇到你，我刚从隐杀楼里杀了人逃出来。隐杀楼一百七十三名杀手，五十四名情报使，加上三十几个小楼主，二百多人尽诛于我手。我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了。”
雀儿师父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淡淡的，仿佛二百多条人命于他只是没有感情的数字而已，他只是在讲述这件事罢了。
这种淡然的口气听得叶辉毛骨悚然，虽说他本来也没有期待过杀手会怀有慈悲之心，可是自己想象，与真的直面到底还是有差距。叶辉努力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用喝酒掩饰着，表面上不动声色，后背已经被冷汗打湿了。
“好小子，听了这话还能镇定的可不多。”雀儿师父又哈哈大笑起来，“莫不是被吓傻了？”
叶辉摸了摸鼻子，“您还给别人讲过啊。”
雀儿师父回道，“倒也没有，这是在我心里憋了八年，终于可以讲出来了。”
他又喝了一口酒：“你知道隐杀楼在哪吗？就在咱们见面的那个荒山里。隐杀楼说是一幢楼，其实是把山挖空了，里面的人像老鼠一样躲在里面，只有接到任务的人才有机会到外面去。你猜出来的人要学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叶辉想了想：“认地图？”
雀儿师父又笑了：“隐杀楼藏在山体内部，其中沟壑纵横，我们除了学武，学的第一件就是认地图。出来之后啊，先要学的是怎么在阳光下面不流泪。山体内部灯光昏暗，像我们这种自小长在里面的，辨认一样东西是听它的声音，闻它的气味，最后才是看他的形状。这眼睛啊，到了地面上见了太阳光立刻就开始流泪了，止都不止不住。”
“适应阳光是一个很痛苦的过程，可是等你真的适应了，就不愿意再回那个昏暗的山里去了。”
“所以您屠尽隐杀楼满楼是为了……”叶辉斟酌了一下说法，“自由？”
雀儿师父仍旧是笑着，只是这次声音里多了很多落寞：“你知道我为什么叫做阿一吗？隐杀楼的杀手几乎是婴儿的时候就被送到山里，从楼里长大的。五岁之前，吃的全是山珍海味，五岁之后，想吃东西就要自己去争了。楼内杀手每月都会进行排名，只有排名靠前的才能有好资源。我们没有名字，全靠着排名称呼彼此，而我，一直是楼里的第一人。”
“屠楼就是另一个故事了。在楼里，排名高资源好，自然也会有更多更危险的任务。前朝那时候可不比本朝，雇杀手杀人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有一次我遇到了个扎手的点子，虽然成功击杀了任务目标，却被他家的暗卫盯上了。我逃了好久，虽然顺利躲过了他们的追杀，却也是受伤惨重，大概和那天你见到的样子差不多吧。我逃到一处河边，打算清理伤口，谁知道竟然昏了过去。”
“我以为那次我要折在那了，谁知道醒来之后却得了救治，有位小公子救了我，为我治伤，却从来没有问过我的来处。不过那小公子用的药不怎么样，我在床上躺了好几日才能动弹，这几日里小公子一直亲力亲为，替我救治。”
“我伤好之后想要离去，问小公子我该报答他什么。他竟然和我说，自己给他这个没有经验的人试药已经是报答了。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便就这么离去了。”
雀儿师父说话的时候一直微微笑着，仿佛陷入了什么美好的回忆里。虽然这个故事在叶辉看来，一点也不美好，甚至还有点莫名，但是雀儿已经完全沉浸在回忆之中，根本没看叶辉的神情。
雀儿师父接着说：“后来我回了楼里，我也没提过小公子的事情，只说是自己伤重躲起来疗伤，才误了回楼的时间。再那之后，又出了几次任务，再也没受过什么伤，便渐渐忘了小公子的事情。”
“直到有一次，我接到了一个要灭人满门的任务。那天由我领队，带了四个毛小子出任务，我想着不是什么困难的任务，便放任他们去练手，最后由我检查是否还有遗漏的。那天夜里，我坐在房顶，听着院子里平稳的呼吸逐渐消失。”
“然后我便去检查了，一个屋子一个屋子走过去，最后一个屋子里，床上躺着一个小少年。精雕玉琢的孩子，胸口被血浸红了，正是那天救了我的小公子。我凑上去，发现他还没有死绝，但是血流成那样，也无法可救了。他可能已经意识不清，又好像真的看到了我一样，明明眼睛还闭着，却笑着说你没事就好。”
话说到这里，叶辉也就明白了。这位小公子想来就是梁家那位惊才绝艳的少年，这雀儿师父因为杀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心里过不去，便杀了所有威胁到小公子生命的人来泄愤。这一根筋的样子，和雀儿刚来的时候真是一模一样，不愧是她师父呢。
叶辉见雀儿师父的样子有些消沉，心里也明白，无论是谁见到自己的救命恩人死在自己面前都不好受，更别提，他们那个任务的目的就是来杀人的。叶辉想了想，安慰他道：“你也莫过于伤心，这事情，你不去也总会有人去，你不是已经屠了隐杀楼又打算灭了薛史两家。也算是大仇得报了，若是小公子在天有灵，也该安息了。”
雀儿师父突然笑了：“不，仇人还有一个，还有一个人，是亲手杀了他的人。当时虽然说小公子的确没救了，可是这些年来，午夜梦回，我总想着若不是我最后补上的那一刀，说不定他就被路过的好心人救下来了。是我杀了他，是我亲手杀了他。”
叶辉沉默，雀儿师父明显是自己钻了牛角尖，可他已经闭上眼睛，赌上耳朵，一味地把自己往死路上逼。无论自己再说些什么，也不会改变什么了，唯有沉默。
雀儿师父说完虽然消沉了一会，他喝了一口酒，又迅速变回了讲故事的状态，“所以你放心吧，不久之后，我就会去找你自首的。到时候，你就算是捉住了杀人凶手的功臣，应该可以获得皇帝的奖赏吧。”
叶辉苦笑着：“喂喂，不要一脸平静地说我要去送死啊，这很可怕的。而且，托你的福，奖赏我已经放弃了，明天一早我还要去御书房请罪呢。”
雀儿师父急道：“我怎么了？你请什么罪？你这个西南王世子不是颇得恩宠，地位稳固吗？”
叶辉被他这三连问问懵了，想了想说：“哪有什么颇得恩宠，地位稳固，还不是要哄着我那个在边关的爹。我这些年肆意妄为，那位心里都憋着火呢，只是不表现出来罢了。大家都知道我这个世子做得讨人嫌，也有不少人在计划着除掉我呢。你杀了人走了，没看到我被百姓围起来质问吗？这就是有人故意引导的。”
雀儿师父摸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儿，问：“那你还能庇护雀儿么？”
叶辉先是因为雀儿师父的发音翻了个白眼，好好的雀鸟发“巧”音，生生把云雀叫成了小家雀。接着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雀儿师父又说：“我如今要做的事情只剩下最后一件了，只是放心不下这孩子。我那时候满脑子都是复仇报恩，做了些对她过分的事情，若你不能保护好她，那便我自己来。”
叶辉心说，您灭了薛家史家就够添乱的了，别再来了。可是他也明白，有些人心里，自己坚持的东西越重要，越容易看不见周围的人，这已经近乎是疯魔了。他无意规劝雀儿师父，也没有立场，毕竟他自己也是这样的人，为了自己活命，可以牺牲其他人。之前是乔桐，这次是薛家，史家和阿一，未来，也许还有更多的人。
可是叶辉仍然说：“我喜欢雀儿，自然会护她，您只要按部就班走完您的计划，我也会反击回去，不让西南王府的地位被撼动。”
说完，叶辉饮尽了最后一点酒，起身说：“天黑了，我便先回去了。”
雀儿师父见他离开也没有阻拦，只是问他：“小子，我虽一直在市井之中，但是打探世家消息的时候难免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听说乔家之死与你有关，这次你又眼睁睁看着薛家、史家灭门，若是有一天，牺牲雀儿能保住你的性命，你会怎么做？”
岳父：你和我闺女同时掉到水里，只能活一个，你会怎么选？
叶辉：……
我不会游泳，雀儿会，我觉得您闺女不救我，我比较容易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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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夜会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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