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人的一瞬间,江子鲤差点没敢认。分开多年,那个人几乎已经成了记忆中浓墨重彩的一道剪影,主动踏出一步后没有回音,他本以为将来阔别多年必然两两相忘,谁知道一抬头,那人就站在了眼睛里。
人与人的相遇转合,当真莫名其妙。
昨天刚下了一场冬雪,天还凉着,墓园除了扫出一条供人行走的路,其他地方都被积雪盖着,他们面对着面,几乎避无可避。
江子鲤庆幸自己围着一层厚厚的围巾,不至于让他在下意识低头的时候显得太过狼狈。
余光看见前面的人似乎很慢地走了下来,江子鲤烫热的心口差点炸膛,夏景嗓音依然带着经年不变的霜色,开口说:“好久不见。”
江子鲤咬了一下舌尖,感觉半张脸都是麻的,茫茫雪色糊住了他的视线,声音也听不分明,只含糊“嗯”了一声。
他语气干巴巴的:“好巧。”
夏景沉默了。
他们两个都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说不出来,中间那些缺失的日子像会吞噬语言的凶兽,不敢问,不敢听。
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真的已经彻底放下了么?
那天之后你还好吗?那个男人有没有再找过你?
你怎么回国了?
你……有没有后悔过?
——
夏景看着江子鲤把花放在苏文茹墓前,不约而同安静了一会,才说:“你还记得她。”
江子鲤笑笑,他手指还有点僵,缩在衣袖里不动声色地挨个按自己的指关节:“这么多年没回来看过,也挺不好意思的。”
“没关系。”夏景回了一句。
他们两个一前一后往山下走着,保持着有点尴尬的安全距离,江子鲤略后几步,终于敢从围巾里探出目光,看向夏景。
那人好像没变过,时间在他们中间穿流而过,带走很多也带来了不少,夏景的模样和记忆中的少年渐渐重合,江子鲤感到一丝违和的熟悉感。
他还没来得及将这感觉咂摸透,就见夏景朝这边偏了下头:“开车来的吗?”
“打车,”江子鲤说,很快又觉得自己话太少,抿抿唇,“北城起步价好像又涨了。”
夏景垂了下眸,他心里像有一台精密的记录仪器,解析着江子鲤的每一句话。
此时他从这一句话里分析出一个信息——江子鲤平时不在北城定居,至少不常住,而且是最近不久才刚回。
夏景没由来有些失落,但他很快消化了这种情绪,说:“我送你吧,住在哪?”
“太麻烦了,离挺远的,唔。”江子鲤和人打官腔习惯了,话一出口,差点悔的自己一口咬下舌头。
夏景顿了顿,他们已经走到了墓园出口,看此刻天又有点要阴的意思:“没事。”
话到这里,江子鲤不得不接受了他的好意,坐进了车后座里。
窗外的景如浮光掠影往后急退而去,江子鲤正襟危坐在座椅上,听广播电台里轻柔的女声。
然后他们就没再说过话了,江子鲤心想着那条没有回复的“SOS”电话,觉得夏景大概是恨他的。
也是,换了谁能没怨气呢,他背信弃义,明明生拉硬拽要把夏景拖入这层关系的人是他,后来动摇反反复复把人推开的也是他,甚至因为对同性恋的恐惧,将夏景一个人留在了这荒芜里。
江子鲤自己都觉得自己太不是东西。
到了暂住的酒店时,夏景看了两眼酒店的名字,眼神黯了黯,却没表现什么。江子鲤向他道完谢,自觉没什么要说的了,转身离开。
夏景注视着他单薄的背影,北方的冬天,这货却依然要风度不要温度的套着一件大衣,和记忆里那个人骚包的别无二致。
他忽然有一种错觉,好像江子鲤和自己一样,独自一个人走惯了,就将路走的越来越窄,终有一天无处下脚,把自己摔死在路沿上。
夏景的手无意识搭在车窗上,车厢内温暖的空气很快为车窗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又被他收手抹去。
……差点就开口叫他了。
夏景感觉自己八年没活出什么长进,都被拒绝了,难道还要一而再,再而三的纠缠么。
他们之间再余情未了,都是男人的事实能改变么。
江子鲤洗漱完摊到酒店的床上,打开工作电脑,对着枯燥的报表发了好一会的呆,时而翻翻自己的手机,也不知道是在等谁的消息。
他盯了一会就自觉今晚必然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干脆丢了东西直接把自己滚进了被窝里,酒店里的沐浴露是清甜的味道,他闭着眼,却恍惚闻到了淡淡的柠檬味。
夏景不像他想象中其他搞研究的专家,身上穿着随意,一尘不染,和以前一样挽起衬衫袖口后,遮遮掩掩地露出其下劲瘦的小臂和不明显的伤疤,皮肤是久不见阳光的白。
他成熟了很多,却也更冷了,一路上没见他笑过一次,浅色的瞳仁映着前车的灯光,像淬了火。
江子鲤不敢继续想了。
他现在分为了两个极端,能言善辩的那一边叫嚷着让他主动一点,沉默寡言的那一边又警告他摆正自己的位置。
此刻能言善辩的吵的他耳膜嗡嗡作响,沉默寡言的又逼得他头痛欲裂,江子鲤闷头把自己捂了好一会,直到快喘不上气,才涨红着脸猛地钻出来。
他心想,小爷什么时候怂过!
他当即准备寻求场外援助。回北城这一趟,他每天跑前跑后四处找人,差点磋磨的他再瘦几斤,根本无暇抽出心思再应付别人,直到这时候才恍惚想起来,他还有个大哥。
刘老板一接电话,就开门见山地说:“这个点打电话来什么意思?弟弟,告诉你,哥不当知心姐姐也不当树洞,要哭哭啼啼找别人去!”
江子鲤幽幽地说:“前线战况十万火急,你忍心看手下得力大将战死么?”
“什么乱七八糟的……”刘老板被他气笑了,换了个睡姿,四仰八叉地躺着,说,“行,怎么个危机法,我听听。”
“……”江子鲤诡异地沉默了一下,刘老板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就听他说:“我找到人了。”
“哦,”刘老板也不跟他客气,直说道,“恭喜啊,夙愿得偿,可以瞑目了。”
“还不行。”
“为啥?你俩不应该是那个什么‘旧情人见面分外脸红’吗。”刘老板说。
江子鲤按着鼓噪的心跳,摇摇头:“以前我对不起他,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刘老板恨铁不成钢:“你都念叨人家念叨这么些年了,临到头和我说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感慨道:“真丢人啊。”
江子鲤头一次觉得这货嘴里吐出的屁话是对的,他确实丢人,也确实没脸。
“哥,我请教你个事。”
江子鲤也是病急乱投医了,他把声音低了低,跟地下分子接头似的对电话说:“你能教教我怎么追人么?”
刘老板在那边听了,叭叭的嘴忽然沉默下来:“……”
他一安静,江子鲤也意识到自己今天脑子不够用了:“呃……”
刘老板早年失去双亲,后来也没耽误小姑娘,到现在还是孤寡一人,他们俩单身汉凑一起合伙开公司,面上风光,私下里其实一个比一个灰头土脸。
简而言之,谁也没比谁好到哪去,江子鲤让刘老板教追人,这是直戳人家肺管子。
刘老板缓慢地说了今天的最后一句话:“滚蛋!”
追人是一项长工程,难就难在怎么开始,江子鲤休着年假天天琢磨这事,几乎焦头烂额,谁知走投无路,路却自己撞上来了。
这天他心血来潮,买了个一掌来大的小本,随便写着琐碎的年货清单,准备买点国内的东西在快递停运之前给家里寄过去。
写着写着,江子鲤思路就飘歪了,他先在纸上勾画了两个小人,又把他们两个的手拉在一起,旁边是一棵高大的桑椹树。
江子鲤盯着小人走了会神,然后笑出声——小人握紧的拳头有六根手指。
看着看着,他笑容淡了下去,江子鲤摁了下笔尖,又在纸上写了一串字母和数字。
夏景的车牌号。
他在车牌号底下紧接着又写了夏景的电话号,微信号,熟练的毫无停顿,像是在心里默背过许多遍。
江子鲤感觉自己像面对着利润高昂风险也巨大的投资项目,明明万事俱备,却一个也不敢尝试。
就在他内心挣扎的时候,好不容易趁假期安分一点的手机又响起来,他看也不看,直接接起来,听见那边是刘佳峰的声音。
刘佳峰喜事临门——他要和温小银结婚了。
“刚定好日子,你回来的正是时候,不然估计就错过我的婚礼了,”刘佳峰美滋滋的声音在对面响起,“我和小银打算年前就办了,请了不少咱们以前玩的好的老同学,你们都是我俩证婚人,得坐主桌。”
“行啊,”江子鲤无所谓地说,“那我坐新娘那边还是新郎那边。”
“你要去和人家一桌小姑娘挤,要不要脸,”刘佳峰说,“少废话,给个准信,来不来?”
一桌以前的老同学啊……江子鲤垂下眼,问了句:“都有谁来?”
刘佳峰卡了下壳。
他小心翼翼地说:“呃,这么个事,之前小银把结婚请柬直接发咱班群里了,不少人都……”
他想起那些至今还没消散干净的流言,有点懊恼自己想都没想直接问了:“你要是不想来也没事,咱几个之后再开桌,好好吃一顿!”
江子鲤又问了一遍:“班群里的人都来?”
“应该也不是全部……”刘佳峰话说一半,突然意识到江子鲤这旁敲侧击的是想问谁,恍然大悟,“哦!那个,夏景也来,焦候去问了。”
换作平时,江子鲤能立马反应过来为什么夏景不能在班群里看到请柬,而要和自己一样单独被问。但此刻,他心跳的快了一点,思维有往单线程的意思,只说:“我去。”
“肯定给你俩包个最大的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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