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习习，月色如水，自重云间泻下，漫洒林间。
江抚月一行人前日在近百追兵面前诈死脱身，连夜奔逃，直至将近昭国与晏国的边境线，才停下脚步，于一处荒无人迹的山谷中暂时落脚。
“他当时就这样——”
江抚月靠坐在树下，运着破尘决梳理灵力。酌尘则仰倒在她的腿旁的草地上，四爪绷得老直，舌头歪出贴在鼻尖上，双腿还不时抽动几下，正再现着灵儿当日装死的模样。
那头灵儿和梁小溪正翻烤着鲜鱼，不知是火光照耀还是怎的，他的面颊染了些红晕。
江抚月打量着他面色，不想火上浇油，只啜着笑伸手捏捏绷直的貂爪。
“但是——根本没人瞧见他！”不知酌尘又回想到了何等景象，忽地起身双爪撑地，只咕咕咯咯地笑。
“我学的便是你当初晕蛋的模样。”灵儿轻转树枝，翻转鱼身。
江抚月听到这话，忍不住噗哧笑出了声。
“我当时是……”酌尘由地上蹦起，尾巴一竖，双爪叉腰，本想辩驳。但是听到“蛋”字，不由又嘴馋起来。
想到代天方才说已可使法术，便走到一旁，催动岚海引，唤到一只狼妖和狈妖，吩咐他们给他掏些蛋来吃。
那狼和狈在昏暗中仍闪着精光的眼珠骨碌碌打转，数完河边有几个人，便屁颠屁颠去了。
代天坐在火堆对面，捧着一叠沈掌令备下的身份文书和复先道长写的信。其中隐约可见一团白色的身影——是小意坐在她怀中。
小意正伸爪将纸上不认识的字词一一指给代天。代天便逐字念诵，细细讲解，一面提笔将她不会的字圈出，留待日后考校。
读至复先道长信函时，遇到有些不知含义的字词，代天也不确定，便唤江抚月来同看。
“鱼烤好了，快来吃吧！”梁小溪拍拍手，扯着嗓子喊道。
几人听言，便围着火堆又坐近了几分。
“小月——复先道长信中说，用这个东西就可以唤来仙子欸，你见过吗？”小意拿出一个小小的宝瓶，递与江抚月。
江抚月接过细看。那宝瓶虽以青玉为底，其上却有金色沙砾缓慢流转。轻轻一碰，瓶上的沙流便即向两旁荡开，但手指上却未沾半点沙尘，甚是奇妙。
灵儿见她爱不释手地把玩着，连给她烤的鱼都撇在一边，不由侧过身来，说道：“这是怀梦引。”
江抚月愣了愣：“你认得？”
“嗯。”灵儿颔首，“若我没记错，这是用来接引凡间有缘之人的‘凭引’。无论人还是妖，皆可用此物参与宗门集考。”
“‘宗门集考’？‘凭引’？”江抚月听得一头雾水。
“我也是听闻——仙界四洲：离堆、五蕴、万象和妙天。除离堆外，其余三洲的宗门都会从凡界遴选弟子。若彼此道统相近，或关系亲近，便会联手设下试炼，这便是‘集考’。”
“‘怀梦引’便是进入仙宗集考的凭据。”灵儿转而问代天和小意：“道长信中可曾提及，这是哪洲的凭引？”
代天摇头：“道长只说什么仙门扩招，妖精和筑基修士都可用这‘怀梦引’。”
“就是说，我和小月都能去！”小意附和道。
江抚月闻言精神一振，将瓶子递还给小意：“那该怎么用这个瓶子呢？”
“说是这样……”小意站在代天腿上，努起嘴皱起兔脸，双爪捧住瓶子，疯狂地摇晃了起来，一双兔耳随之欢快飞舞着。代天怕她跌下去，抬手轻扶着她的背。
“只要这个瓶子上的金沙流动起来，就算开启了！”
前头酌尘提着一个装满各色蛋的篮子回来，见众人不吃香鱼围在一块，甚是疑惑道：“这是在作甚？”
他话音未落，周遭狂风骤起，岸边火堆霎时熄灭，四野陡然一暗。天边暗云翻涌，由缓至疾。起初还是一团一团，转瞬便被扯成条状、线状，最后竟化作如同细砂一般。
蓦地，天地间迸出一片金光，江抚月惶然四顾，只见那溪流之中，竟映出漫天金云，正似那玉宝瓶身上的流金沙涌。
她只觉眼前一花，再定睛时，已是身处异地。
“这又是哪儿？”她对这般没来由地，瞬间置于一个新空间的境况早已惯了，只无奈道。
周围金光渐敛，她发现自己正站在数株参天古木之下，四面群山莽莽。
“小月——”小意撒开爪子奔了过来。
她俯身伸出手，一小团白影闪了闪，小意已跃上了她肩头。
“只我们俩进了来？”江抚月举目四望，眼前又一闪，正是酌尘和灵儿。她心下一松，又越过他们的身影往后看，却不见代天和梁小溪。
小意将耳朵甩得啪哒响，让自己醒过起神来：“按复先道长的说法，代天和小溪都还没筑基，可能进不来呢……”
“可我也还未筑基……难不成是因为我左臂……里的元丹，让那宝瓶把我认成妖精了？”
“很有可能！”
一人一兔说话间，数道陌生身影倏然闪现。江抚月心头一凛，凝神看去，竟是几张全然不认识的面孔。
“你们是谁？”前头几个见了他们，语气不善地问道。
江抚月缄口不语，抬腕按向腰间代天赠她的软剑，冷眼扫过众人——这群人年纪看起来都颇大，约莫四五十岁的样子。身着上等锦缎裁成的合身劲装，眉宇间俱是一股毫不掩饰地，久居人上的倨傲。
她心下暗忖：在此灵力稀薄的凡界修炼至筑基，不知得耗费多少财力心血，也无怪乎如此目中无人。
而那几人见江抚月一行虽衣着朴素，气度却不凡。为首的女子面对他们的注视，竟毫无惧色，反回以审视的目光。
而她略一打量完，竟放下了触剑的手，似是断定他们毫无威胁。她身后两个男子对他们也是视若无睹。尤其那黑发少年，睨来的眼神就像看着蝼蚁一般。
他们心下因自己竟生了畏惧而愠怒，面上却仍强续着先前的傲慢，假作是四周越聚越多的人吸引走了注意，随即转开了眼睛。
正当江抚月竖耳偷听身后虎妖与竹妖颇有条理地争辩彼此是否身处同一凡界，忽听耳畔响起一缕清婉的女声，温和却隐含着威势：
“幸会诸君，共寻真理。我乃万象大陆之仙盟——‘明台会’盟主孤云。”
“此番试炼，不过仿我盟所修之道——自在无我。弟子平日修行，皆以化万物、隐于众生为务，此境亦是其缩影。”
“入此境者，须化作万物，与众同形。林间遍生‘觉梦华’，其性至纯至静，凡有一息不契天地者，皆为所感。若形不与境合，扰之则败。”
“凡能安然通过峰下村落，怀梦引中自会汇出一注清水。满溢之时，仙缘开启。”
江抚月听着，低头一瞥，才发现这片林间的草地上，果真生满了奇株。
高仅寸许，通体半透明，宛若琉璃。叶片细长，梢头却缀着几枚雪白绒球。一阵微风吹过，竟带下了些许绒絮——这想必就是觉梦华了。
它们密布石隙、苔间、林丛……几乎无处不在。
她思绪急转，须得化为何物，才能与这片天地浑然无别，不至惊动它们呢？
四下已嗡嗡然讨论了开来。
酌尘沉吟道：“这升入仙界的机缘，只有小意和现下是凡人的你需要。我和呆猫可以不忌成败，暗中照应你们。觉梦华一旦扰动，我们就搅得更厉害，好替你们出局。”
灵儿颔首：“据我所知，明台会下有三大宗：尚风为道的拿云宗、尚水为道的一味宗和尚影的无相宗。若能化为风、水或影，或可得这些宗门青睐。而这类试炼，于妖精最为容易——妖精本就生于天地间，合于自然。”
“那小意现下最为自然！”江抚月和肩上小意相视一笑。心中大喜：灵儿记忆已恢复了多半，简直就是一部仙界的活宝典！
她随即又蹙起眉头：“可我眼下灵力不稳，变成动物难以持久。所能施的术法，唯有隐身或化水。可是这下山路上，会遇见什么还未知，凭我那拙劣的隐身术，恐是容易败露……”
念及此处，她目光一转，恰见山泉泻落，有条溪流就在不远处：“看来，下山最快也最稳的法子，便是化为水了！”
不待灵儿与酌尘应答，熟悉的金光乍闪，四下已只余她一人了。
远处忽传来一声悠长鸟鸣，伴着半阙激昂筝音，使人听来心生振奋之意——试炼开始了。
江抚月随即闭目调息，运转破尘决稳固子宫中的灵力。便不再犹豫地捏了个化形决，化作一泓“清水”，纵身投入了溪中。
入水刹那，她只觉五官骤锐，霎时便恢复昔日仙身的灵敏。
清泉沁体，仿似要渗入经脉。她自随波逐流，又或者说，她便是水波本身。她尝到了她的甘甜，感觉到了她的清冽。
又忽而心下一慌——其实她的化形术极其粗陋，只是缩小身形至指节大小，又拟了水的样子，聊作伪装。可不知怎地，一进入这水中，竟似有外力相助，将她化形之效补全得如此圆满精妙。
莫非正如灵儿所说，若在这试炼中顺应宗门所尚之道，便能得到其暗中助力？
她正想着，忽觉身畔一抹银光，一尾小鱼贴了过来。那气息她再熟悉不过。
“灵儿！”她在心中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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