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外，原本暗如墨色的天际缓缓透出一抹极浅的灰白。
不知道是因为忘记了还是觉得没必要，在周清瀚认罪的时候，皇帝始终没有下令让他跪下。
周清瀚依旧坚持着一分力直挺挺地伫立在原地，奈何原先的心气已然消逝，此时的他俨然成了一棵已经被蛀空心的枯木，徒有其表，败絮其中。
皇帝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许久，脑中不禁又联想起了年仪和刘觉生。
年仪急着想进入前朝，却没有足够的才学加以支持，若她有耐心好好研学，宁贵妃定会看在多年主仆情谊上帮她寻一位极好的教书先生。只可惜她急不可耐，一心触碰捷径，亲手葬送自己的前程。
周清瀚年轻有为，本应平步青云，却因那点好胜心给自己树立无数假想敌。可他不知道的是，自己最大的假想敌江游川并不执着于官位。事到如今，让周清瀚误入歧途的不止是刘觉生，还有他自己。
至于刘觉生，更是试图去触碰自己不应该染指的皇权。他从未真正替自己的妹妹着想过，为的只是自己的私欲。
皇帝神色漠然，踞于最高处，眸光竟如刀刻似锋利。
“人心不足蛇吞象。”帝王说完这句话后轻轻顿了一下，语气里沾染了些似有似无的哀怨，“朕已经给过你们无数次迷途知返的机会，可你们却始终不肯回头。就因为你们这群乌合之众，害得与朕携手多年的贵妃日后只能陪伴青灯左右，还害得朕的一双儿女失去了母妃的庇护。”
忽然，周清瀚当着所有人的面放声大笑了起来，眼里噙着点点泪花，在烛光的照映下闪烁着微光。
“乌合之众？”他笑得肆意，在某一瞬间眼底划过了一丝狠戾，“她刘洛苓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真的只是我们这群乌合之众的错吗？我看未必吧？是陛下您放不下先皇后，也是陛下您因为刘觉生之过暗自迁怒刘洛苓，在不知不觉中冷落了她。而刘洛苓呢？竟也因为这点儿女情长不闻后宫事，让年仪有机可乘。陛下，倘若非要论个原因，应是大家都不无辜才对吧！”
曾若初暗道不好。
周清瀚此举，无疑是想激怒皇帝，给自己求一个当堂问斩的结局。
可周清瀚是朝廷命官，按照大祁律例，若要问斩，得先让他签下认罪书，并于次日张贴告示昭告天下。虽说皇帝拥有对任何人先斩后奏的权力，但违抗律法势必会引起上京百姓的恐慌与其他臣子的不满，到时候便是得不偿失。
她慌忙抬头，试图做些什么缓和局面，却瞧见了皇帝波澜不惊的神情。
他轻轻啧了一声：“你所说的那一切不过都是为自己开脱的借口罢了。你想激怒朕，让朕今晚就杀了你，好用自己的命来动摇民心？还是想得太美了些。”皇帝说完，清清嗓子正襟危坐，“雷逊、沈松槐，你二人将周清瀚押下去，盯着他签订认罪书，待会儿上朝后，朕自会将他们三人的罪行告知众臣。”
“是。”
雷逊和沈松槐行礼接旨，从堂上走了下来，互相配合着将周清瀚押了下去。
周清瀚没再说话，在被押解出堂的过程中格外的安静。他低着头，鬓边的头发垂落下来，正好挡住了他的神情。在路过江游川的时候，他的脚步短暂地顿了那么一瞬，但也只是一瞬。
堂上的犯人都被押解下去，堂上一时间变得宽敞了些许。
听到皇帝这些有条不紊的安排，曾若初不禁唏嘘起来。
不愧是能做皇帝的人，能那么迅速的察觉到周清瀚的意图并做出反击。
皇帝又饮完了一盏花茶，思忖了一会儿后继续说道：“至于何元祐之后的治疗、梁家姑娘的安置、撰写案宗等各项事务……江游川，就交由你跟曾姑娘去做吧。”
这话不仅让曾若初和江游川大吃一惊，就连方舜玉都没想到。
这件案子的主犯之一刘觉生不仅是翰林院掌院，还是前任贵妃刘洛苓的胞兄。此事关乎到整个文官集团以及后宫之事，所以善后工作一定会交给皇帝最信任的人来做。
江游川虽是方舜玉的徒弟，但还没有到能撑起大理寺的大梁、成为皇帝心腹的地步。至于曾若初，虽在因快报和百花楼在民间颇有名望，但却从未涉足过朝堂，就更不应该参与到善后一事中去了。
见迟迟没人答应，皇帝不禁皱了皱眉：“怎么还不接旨？”
方舜玉率先从震惊中抽离了出来，忙不迭地在一旁给两个后辈使眼色。
曾若初和江游川立刻心领神会，异口同声道：“遵旨。”
经过今夜的鏖战，众人皆已疲惫不已。
后边皇帝又交代了其他的话，可曾若初已是疲惫到了极点，虽说眼睛还睁着，但大脑已然做不了主了，渐渐变成一片空白。只是隐隐有听到皇帝命人将何元祐马上就送回何府休养，还在遣散众人时把方舜玉单独留了下来。
她迷茫地跟着江游川等人退出了衙门，仿佛被抽走了魂儿似的，完全在倚靠自己的本能调动躯体的行动。
一只温热的手忽地拉住了她，把她从朦胧睡意中短暂地拽了出来。
江游川微微倾身，声音轻缓，像是怕惊扰了枝头的鸟：“这里离你家太远了，现在的你根本走不回去。我方才找住处离这最近的雷大人借了马，他已让手下回去取了，你等等我，我待会儿送你回去。”
曾若初在心里头盘算了一下此处与自己家的距离，又感受了一下自己现在的状态，坚定点头。
她四处打量了一番，寻到了一块巨石，恰好能让她坐在上头。此时此刻她也顾不上什么体面了，直接坐到了石头上，时不时地眨巴一下眼睛用以提醒自己不要睡着，可自己那眼皮子就像灌了铅似的，使得她眨眼的频率在不知不觉中降低。
“你们待会儿要去哪儿？回去休息吗？”何为意的声音突然从两人身后传了过来，只见他步履匆匆，神色依旧和在堂上一样严肃。
曾若初依旧点了点脑袋，一声不吭。
江游川瞧着她的样子，无奈地轻笑一声，把方才同曾若初说得话又同何为意重复了一遍。
何为意惋惜道：“我倒是有马车，本想送你们回去，可方才沈大人同我说，他们已经派人把守在我爹跟前的那些周清瀚手下遣散了，让我速去把我爹接回何府休养。”
江游川了然：“眼下何伯父的身体最重要，你快些去吧，莫要耽误了。你放心，此事是朝中官员犯下的错，圣上日后必然会下旨给何家一个说法，请最好的医师为何伯父诊治。”
何为意几度张口，却都欲言又止。江游川也没有催促他，静静地等待着他组织言语。
经过一番挣扎，何为意终于把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原先是我幼稚，总是怀疑你针对我爹，还觉得你对我爹的案子不上心，抱歉。”
江游川怔愣了一瞬，疑惑道：“你纠结了那么久，竟只是为了这件事？你不是很久之前就因为这件事同我道过歉了吗？何必旧事重提？”
“这和先前的不一样。”何为意不断摇头，“反正经过这一次我也算是长了不少记性，日后也不会像曾经那样蛮横。”
江游川道：“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你也不必总是挂念，更何况这次要是没有你，我们怕是会碰到不少麻烦，说到这里我还得谢谢你相信我，肯把马车借给他们，让他们顺利出城。”
听到这里，何为意露出了一抹疲惫的笑容：“江游川，你好像变了，倒是变得会宽慰人了。如果换到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是绝对从你口中听不到这些话的。”说完这话，他又敛了目光，“我先去寻我爹了，天都快亮了，你们也快去歇息。”
江游川应了一声，目送何为意离开。
天色渐渐转为极浅的晴蓝，守在外边的护卫依旧没有撤下。皇帝和方舜玉等人还在里边商议要事，他们得守着圣驾，不能挪动半步。
雷逊的手下很快回到了衙门，雷逊还交给了他其他任务，所以在急匆匆地把马的位置告诉江游川后便又去忙了。
清晨的凉意袭来，江游川解开自己的外袍替曾若初披上，竟发现她坐在石头上睡着了。
她睡得不沉，在感受到肩上多出的外袍后半眯着睁开了眼。
“回家了？”曾若初睡得迷迷糊糊，问起话来口齿也不大利索，听上去有些含糊不清。
“嗯，回家了。”
“马呢？”
“就在旁边的马厩，走两步就到了。”
“好。”
她正打算起身，江游川先她一步侧过身子，在她面前稳稳地半蹲了下来，宽口的肩背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上来吧，你现在还懵着，脚底没力气，我背你过去。”
曾若初实在是累得紧，也没再同他客气，趴在了他的背上。
江游川生怕惊着她，走起路来格外的小心翼翼。
过了一会儿，曾若初的声音慕地飘进了他的耳中。她说话的声音很小，因为距离他的耳朵很近，江游川觉得自己的耳廓痒痒的。
“江游川，我刚刚好像梦到了一个人。”
“哦？谁啊？”
“我不认识他，但还记得他的样子。他长得瘦瘦的，个子也不算太高，一直在对着我笑，怀里还抱着一条大黄狗。他同我说了，让我多安慰你几句，你说，他难道是肖书廷吗？”
“应当是吧。”
“可我都不认得他，他来寻我做什么？倒不如去你梦里找你。”
“他这人就是这个样子，极爱结交新朋友。”
“你说得有道理。”曾若初若有所思地说，“江游川，他希望你过得好。”
江游川停下了脚步。
曾若初把脸埋在了他的肩上，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往事随风，未来的路或许会很累，但是不必害怕，这次有我在你身旁。”
江游川护紧了身后的人，重新迈出了步子，同时给出了自己最坚定的回答。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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