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日头已带了几分初夏的暄燥,墙角冰鉴里镇着的凉气丝丝缕缕逸散,混着案头一缕若有若无的安息香,勉强压住室内升腾的暑意。
沈知微斜倚在窗下的湘竹榻上,一身月白素绫寝衣,外罩浅碧色暗纹罗裙,乌发松松绾着,仅簪一支素银簪子。她手中虽捧着一卷《地藏菩萨本愿经》,目光却有些飘忽。
昨日侯府三夫人携谢明玉前往大相国寺上香祈福,为病重的妹妹林月华求佛祈福,添了足足一百两银子的香油钱。谢明玉更是亲手抄了一卷《药师经》供奉于佛前,引得寺中僧众连连称赞镇远侯府小姐的孝心与虔敬。这些事,今晨林月柔过来探望时,已细细说与沈知微知晓,言语间不乏对庶女明玉的满意。
“你明玉妹妹虽活泼些,这份心却是难得的。”林月柔握着沈知微的手轻叹,“只盼着佛祖保佑,你母亲能早日康复。”
沈知微当时垂眸,掩去眼底复杂神色,只柔顺应答:“劳姨母和妹妹如此费心,微儿代母亲谢过。”
此刻,她独坐窗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经卷上“业力因果”四字,窗外几株晚开的玉兰,花瓣边缘已见了焦褐的倦意。
吴妈妈悄无声息地掀帘进来,将一小盏新冰镇过的冰糖莲子羹放在榻边的小几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姑娘,何叔和陶大勇那边,都有消息传回来了。”
沈知微眼睫微动,缓缓放下书卷,视线转向吴妈妈。
“是两封飞鸽传书,几乎同时到的。”吴妈妈凑近几步,声音几不可闻,“何叔查的是柳家二公子柳文轩。年十七,在国子监读书,学问中平,风评尚可,无狎妓、酗酒等劣迹。但其母柳夫人嫡亲的侄女周雨柔,近年一直寄居柳府,与柳二公子青梅竹马,关系亲厚。柳夫人出入各种场合,常携此女同行,言语间颇为回护。坊间偶有闲言,谓柳夫人更属意周家表亲为媳,似有亲上加亲之意。”
沈知微脸上未见丝毫波澜,只淡淡道:“知道了。另一封呢?”
吴妈妈神色更凝重了几分:“陶大勇查的是漕船。他沿漕河北上,暗查了姑娘指定的那几艘挂着‘官盐’旗号,实则行踪诡秘的漕船。发现这些船吃水极深,绝非仅载官盐。更可疑的是,押运之人并非寻常漕丁,举止精悍,倒像是……行伍出身。船只沿途停靠,皆有不明身份之人接应,交接之物以油布覆盖,形制……疑似军械部件。”
听到“军械”二字,沈知微捻着书页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吴妈妈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此外,陶大勇冒险探听到一个消息。去岁漕运总督衙门曾秘密扣押过两艘类似船只,未及审讯,押运之人竟在狱中‘暴毙’。而当时力主严查此事的,正是……正是已故的老爷。”
空气仿佛骤然凝滞,冰鉴散出的寒气似乎都带着刺骨的凉意。
沈知微缓缓闭上眼,父亲那张端方清癯的面容在脑海中清晰浮现。他生前最后几个月,时常眉宇深锁,书房灯火至三更不熄,偶尔会对她叹息“漕运、盐政,积弊如山,牵一发而动全身”。她一直以为父亲忧心的是寻常公务,如今看来……
“父亲……”她无声呢喃,“他怕是……察觉了什么不该察觉的秘密,挡了别人的路。”
吴妈妈心头巨震,脸色发白:“姑娘是说,老爷他……或许并非病故,而是?”
“尚无实证。”沈知微打断她,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但陶大勇既已查到线索,便顺着这条线往下挖。告诉陶大勇,务必谨慎,宁可慢,不可错,更不可暴露自身。”
“是,老奴明白。”吴妈妈肃然应下,又忧心道,“那柳家这边……”
“柳家……”沈知微唇角勾起一丝近乎虚无的弧度,“清流门第,最重颜面规矩。只要我们不授人以柄,他们便不会轻易主动退婚,落个苛待故交孤女的名声。至于那位周家表妹……”她顿了顿,语气平淡无波,“且看她与柳夫人如何作为吧。何叔那边,让他继续留意柳文轩平日交往之人。”
与此同时,外书房。
谢珩刚处理完一叠文书,揉了揉眉心。身着玄色劲装的护卫首领墨痕悄无声息地入内,低声禀报:“世子,三房那位沈姓表姑娘,昨日辰时三刻,伴作丫鬟模样,自东侧门出府,乘一辆半旧青帷小车往城西榆钱胡同方向去了,约莫一个时辰后返回。”
谢珩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点滴在宣纸上,氤开一小团暗影。他抬眸,眼神锐利:“所为何事?”
“属下失职,未能近前探查。那院落看似寻常,守卫却颇为警觉。”墨痕垂首,“不过,跟随的车夫是何猛,原江宁沈家的老人,身手似乎不弱。”
谢珩放下笔,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了两下。
“知道了。”他重新拿起一份公文,“只要她不做出有损侯府声誉之事,不必理会。”
一个投亲的孤女,些许自保的小动作,还不值得他费心。只要安分守己,他懒得去管那边的闲事。
“是。”墨痕应声,悄然退下。
谢珩的目光重新落回公文上,只是那团墨渍,却仿佛印在了心间。
栖梧院西厢房内。
正说着,院外传来小丫鬟清脆的通报声:“三夫人身边的碧荷姐姐来了。”
沈知微与吴妈妈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吴妈妈立刻收敛神色,垂手退至一旁,恢复成恭谨老练的仆妇模样。
碧荷笑吟吟地掀帘而入,先是对沈知微福了一礼,声音温软:“表姑娘安好。夫人让奴婢过来传个话,后日国子监祭酒柳家的夫人递了帖子,说要过府来拜访老夫人,顺便……也想见见表姑娘。”
果然来了。沈知微面上却适时地露出几分惊讶与无措,纤细的手指下意识地绞紧了帕子,声音细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柳夫人……要见我?这……碧荷姐姐,可知是为了何事?”她抬眼望向碧荷,眸中水光潋滟。
碧荷是林月柔的心腹,对这位身世坎坷、性情柔顺的表姑娘本就存了几分怜惜,见她这般情态,心下更是软了几分,忙温声安抚道:“表姑娘千万别多想,柳夫人想必是听说表姑娘来了京城,于情于理都该见一见。我们夫人届时也会在旁照应着,表姑娘只需如常应对,不失了礼数便好。”
沈知微微微垂首,露出一段雪白脆弱的颈项,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多谢姨母怜惜,有劳碧荷姐姐特意来告知。我……我晓得了,定不会给姨母丢脸。”她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碧荷又宽慰了两句,见她情绪稍定,这才转身离去。
待那脚步声远去,消失在廊庑尽头,沈知微才缓缓直起身子,脸上那抹怯懦无助退去,只剩下深潭般的平静。
“妈妈,”她声音恢复平素的清冽,“去将我那件新裁的藕荷色暗纹绫缎裙找出来,后日便穿那件。料子是姨母给的,颜色不失礼,也合我守孝的身份。首饰……仍用那套素银头面,但可以换下珍珠耳坠,配上那对嵌了小块青玉的,显得郑重些,又不逾矩。”
“是,姑娘。”吴妈妈应下,略一迟疑,又道,“柳夫人此来,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名为探望,实为……”
“自然。”沈知微走到梳妆台前,看着菱花镜中那张苍白却难掩清丽轮廓的面容,眼神幽深,“他们想看的,无非是我是否知礼,是否怯懦,是否……因家道中落而惶惶不可终日,易于拿捏。”她拿起那支素银簪子,指尖轻轻摩挲着簪头简单的花纹,“或许,还想看看我父亲‘不慎’留下的那些东西,是否到了我手里,我又是否……知晓些什么。”
“那姑娘准备如何应对?”吴妈妈深知此关紧要,关乎姑娘在京中的名声和未来的处境,更可能牵涉到老爷。
“不必刻意如何。”沈知微将簪子稳稳插入发髻,“他们想看柔弱孤女,我便给他们看柔弱孤女。他们想试探底线,我便让他们觉得……底线模糊,可进可退。至于父亲的事……”她眸色一沉,闪过一丝痛色与决绝,“一问三不知。”
“老奴明白了。”吴妈妈心中却更添酸楚与敬佩,“只是……又要委屈姑娘收敛锋芒了。”
“委屈?”沈知微轻轻重复了一遍,镜中的她,嘴角带着三分涩然,七分冷冽,“能活着走到这里,能护住母亲暂且安稳,便不算委屈。至于其他……”她转过身,目光越过窗棂,望向院墙上那一方被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来日方长。”
窗外,最后几片顽强的玉兰花瓣,终是抵不住渐起的暖风,打着旋儿,无声无息地坠入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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