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天色渐黑,慈安堂内已掌了灯,鎏金九枝连盏树形铜灯上烛火通明。

张老夫人斜倚在紫檀木嵌螺钿贵妃榻上,身后垫着石青金钱蟒引枕,两个穿着青缎比甲的小丫鬟正跪在脚踏上,一个轻轻捶腿,一个小心翼翼打着扇。虽已免了晨昏定省,但林月柔依旧每日这个时辰过来伺候婆母用晚膳,此刻正坐在榻边的绣墩上,亲手剥着新进的枇杷。

“母亲尝尝这枇杷,说是南边快马加鞭送来的,甜得很。”林月柔将剥好的莹白果肉放入甜白釉小碟中,递到老夫人手边。

张老夫人就着她的手尝了一口,缓缓点头:“嗯,是比庄子上送来的甜润些。”她目光扫过林月柔略显疲惫的眉眼,顿了顿,道:“你妹妹今日如何?孙太医来请脉怎么说?”

林月柔忙放下银签子,用温帕子擦了手,回道:“劳母亲挂心,孙太医说妹妹是积年的沉疴,又兼悲伤过度,心脉受损,非一日之功可以见效,需得长期温补静养。今日精神略好些,能靠着引枕坐一会儿了。”

“那就好。”张老夫人捻着手中的沉香木佛珠,声音平和,“既来了,就让她安心养着。你平日也多去陪她说说话,到底是亲姐妹。”

“是,母亲。”林月柔应着,眼底却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虑。

张老夫人何等精明,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挥退了捶腿打扇的丫鬟,只留了心腹赵嬷嬷在门口守着。室内顿时安静下来,唯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你心里有事。”老夫人语气笃定,并非询问,“是为了你那外甥女?”

林月柔知道瞒不过,轻轻叹了口气,身子微微前倾,低声道:“母亲明鉴。媳妇是瞧着微儿那孩子……心里难受。她如今这般沉稳安静,竟无半分她这个年纪该有的鲜活气。想起她小时候在江宁,被妹夫宠得跟什么似的,天真烂漫,最是爱笑爱闹……如今,竟像是换了个人。”

张老夫人眼帘微垂,手中佛珠捻动的速度不变:“遭逢大变,若还一如往昔,那才是真真不懂事。她这般,才是活得明白。”她抬眼,目光深邃地看向林月柔,“只是,过犹不及。我瞧那孩子,心思太重,那双眼睛……清冷冷的,不像个及笄之年的姑娘,倒像是看透了世情。”

“母亲说的是。”林月柔绞着手中的帕子,语气带上了几分哽咽,“媳妇就是心疼她这般……您可知,她如今连精细些的绣活都做不得了。吴妈妈说,自妹夫去后,她夜夜难眠,十指颤抖,再拿不稳绣花针。可她白日里在我们面前,却从不肯露半分怯弱,事事妥帖,礼数周全得让人挑不出错处。”

张老夫人沉默片刻,问道:“她这般性情,是随了谁?你妹妹月华,性子柔婉,虽有些执拗,却并非深沉之人。沈探花……文柏我是见过的,风骨铮铮,君子端方,是典型的文人脾性。”

林月柔闻言,神色间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她迟疑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母亲,媳妇瞧着……微儿这般,倒有几分像她那个嫡亲的兄长,宸哥儿。”

“沈翼宸?”张老夫人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显然对这个名字并非毫无印象,“就是那个……自幼被青阳观玄清道长带走的孩儿?”

“正是。”林月柔眼中浮现追忆之色,带着几分敬畏,几分惋惜,“那孩子,生来便与众不同。母亲可还记得,那年妹妹带着刚满三岁的宸哥儿回京省亲,在侯府家宴上……”

她的思绪仿佛飘回了十几年前那个热闹的夜晚。满堂宾客,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那时她还是新妇,跟在婆母身后学习打理家事。在一片喧嚣中,那个穿着宝蓝色小锦袍,颈项上挂着沉甸甸赤金璎珞长命锁的男孩,安静得格格不入。他坐在特制的高脚椅上,不哭不闹,一双眼睛清亮得惊人,仿佛能洞彻人心。

“我记得,”张老夫人缓缓开口,接上了她的回忆,“我给了他一块御赐的玲珑七巧点心,做得极是精致,寻常孩子见了没有不欢喜的。他却只看了一眼,奶声奶气,却字字清晰地说:‘谢老夫人,此物甜腻,有碍清虚。’”

林月柔点头:“当时满座皆惊。他才三岁啊……后来,他独自在窗边看蚂蚁搬家,能看一个时辰不动。我逗他说话,他偶尔应答,言谈思路清晰得不像个稚童。妹妹那时是既骄傲又担忧,妹夫更是将他视为瑰宝,亲自启蒙,四书五经竟能过目不忘。”

张老夫人沉吟道:“如此天赋异禀,确是罕见。只是……慧极必伤,后来玄清道长亲自登门,我亦有耳闻。”

提到此事,林月柔神色一凛,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令人心悸的江宁沈府上元夜。灯火璀璨,笙歌满堂,宾客如云。就在那片极致的繁华喧嚣中,一位身着青色道袍、手持拂尘的老者飘然而入,他须发皆白,面容却如婴儿般红润,眼神澄澈。

“那位道长……一进门,”林月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径直走向被月华抱在怀里的宸哥儿,看了良久,才长叹一声。”

她还记着当年玄清道长的语气,低沉而缥缈:“‘此子灵台澄澈,身负宿慧,乃道缘深厚之人。然其命格特殊,煞气缠身,若强留凡尘,非但自身多有劫难,恐亦会累及血亲家门。需随贫道入山,潜心修行,方可化解。’”

张老夫人静静听着,手中佛珠不知何时已停止捻动。

“月华当场就哭了,死死抱着宸哥儿不肯撒手。妹夫也是脸色铁青,他是读圣贤书的,如何肯信这等玄异之说?直斥道长妖言惑众。”林月柔继续道,语气中带着当年的惊悸,“直至……那道长取出随身携带的龟甲,当众焚香祝祷。那龟甲……竟自行浮现出奇异纹路,隐隐有微光流转,绝非人力可为!满堂宾客,皆尽骇然。”

“而宸哥儿……”林月柔至今想起,仍觉不可思议,“他那时才四岁,看着痛哭的母亲,看着惊怒的父亲,竟无半分惧色,那双清亮的眼睛看着玄清道长,平静地说:‘我愿意跟您去。’那眼神……澄澈,了然,不像个孩子,倒像是……早已等待多时。”

张老夫人长长吁出一口气,重新捻动佛珠:“仙缘注定,强求不得。后来呢?”

“月华因此大病一场,几乎去了半条命。后来对微儿……终究是存了心结。”林月柔语气涩然,“她总觉着,若非因为怀着微儿时胎象不稳,身子不适,疏于对宸哥儿的看顾,或许……或许便不会有那道长上门之事。加之妹夫后来将对长子的愧疚与期望,都倾注在了微儿身上,亲自教导,百般疼爱,月华看在眼里,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痴儿。”张老夫人叹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只是苦了知微这孩子,自幼便活在兄长那‘不凡’的影子下,又承受了母亲难以言说的心结。”

她看向林月柔:“也难怪她如今是这般性情。”

林月柔忧心忡忡:“媳妇就是怕她心思太重,将来……”她顿了顿,未尽之语化为一抹深切的担忧。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张老夫人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稳,“那孩子……她心思深沉些,未必是坏事。至少,她们母女平安到了我们这里。”

她顿了顿,吩咐道:“既来了,便是我们镇远侯府的表亲,一应用度,不可短缺。底下人若有闲言碎语,你该知道如何处置。”

“媳妇明白。”林月柔恭声应道。

“至于……”张老夫人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若有所思,“且行且看吧。我瞧着,她是个有主意的。或许,日后,还真需要这么一颗七窍玲珑心。”

林月柔心中微震,垂首道:“是,媳妇会好好教导她,也会……多留心。”

“嗯。”张老夫人闭上眼,摆了摆手,“我也乏了,你且去吧。明日不必过来伺候早膳,多陪陪你妹妹。”

“谢母亲体恤。”林月柔起身,行了礼,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慈安堂内重归寂静,唯有烛火摇曳。张老夫人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跳跃的火焰上,深邃难测。

而此刻,栖梧院西厢房内,沈知微正就着灯烛,细细翻阅着一本京城风物志,侧影在窗纸上投下一道沉静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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