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檐下的灯忽然一暗。
宋秋瑟登时收声,推开窗户。
月色洒在庭院里,明姑姑正指挥宫婢们取下檐角的红绸灯。
原本富贵堂皇的撷英宫顿时失了几分颜色。
宋秋瑟不解道:“明姑姑,这是作甚?”
明姑姑欠身:“姑娘有所不知,再过些日子,是敏皇后的忌日,宫里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安静几日,不能太张扬。”
宋秋瑟愣神。
是太子生母的忌日。
心中又萦绕出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李暄妍走过来:“是了,三月初七,父皇每年到这个时候心情都不太好,要独自去行宫住一阵子,他很想念皇后。”
还真是一副情深模样。
宋秋瑟沉默着合上了窗户。
时辰已晚,外头宫女又来催着歇息。
李暄妍回了自己房间。
宋秋瑟躺到她的沉香木八宝床里,今日窗外的灯暗了下来,屋里也少点了一盏灯,床四角的明珠也都取了下来,她在黑暗中安心的许多,不像从前那样辗转,很快便入了眠。
可睡觉这件事,对旁人来说很容易,对宋秋瑟来说却是及其难得的。
自从目睹了当年浔阳侯府的变故后,她就再也没能安稳的睡过觉。
每次闭眼前是黑暗,睁眼时还是黑暗。
倒是风声、雨声能清晰入梦,陪着她淅淅沥沥到天明。
夜里落了一场雨。
宋秋瑟还没睁开眼睛时,便听到了雨打屋檐的声音。
滴滴答答,连成了线。
她目光混沌地盯着虚空中的一点,神识变得慢慢清明。
外面不仅有雨声,还有人声。
而且声音越来越大,吵闹成一团。
宋秋瑟掀开被子坐起身,拨开纱帐,望着窗外,隐隐可见有火光。
宫里人做事一向四平八稳,无论是走路还是小跑都不会出声音。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宛禾。”
她唤了一声自己房间里的宫女。
宛禾立刻走进来:“宋姑娘?”
宋秋瑟问:“怎么这么吵?外面出事了吗?”
宛禾见她穿得单薄,上前用被子裹住她,温声道:“姑娘安心,宫里禁军护卫森严,不会出事的,不关我们的事,姑娘若是好奇,待明日打听一下便是。”
宫里的人最懂明哲保身的窍门,不该凑的热闹绝不去凑。
哪怕今夜外面闹翻了天,也不会有人出去瞧一眼的。
宋秋瑟心头惊悸,又是一夜未眠。
翌日宫人一动,她便起身梳妆往正殿去请安。
沈贤妃正在与明姑姑小声嘀咕什么,眉头紧锁,见宋秋瑟进门,才略微舒展了愁容。
“秋瑟,来。”
宋秋瑟行过礼后,坐到了沈贤妃的身边。
沈贤妃笑了笑:“今日怎么起得这样早?”
明姑姑奉上茶,笑道:“听说姑娘昨夜里睡的不安稳。”
宋秋瑟说:“昨夜里听到了些不同寻常的动静,闹的人心里不安。”
沈贤妃一边喝茶,一边向明姑姑使了个眼色。
明姑姑领会,不过须臾,殿里服侍的人便被以各种差事遣了出去。
沈贤妃放下茶盏,道:“我刚派人去打听了,昨夜太后她老人家闹了梦魇,说是梦见了敏皇后……敏皇后在她梦中哭诉思子之情,太后便连夜召太子进宫,命太子在佛堂里跪经,为母安魂。”
宋秋瑟皱眉。
深更半夜惊师动众,把太子召进宫中,就为让他在佛堂里跪着。
这行径怎么看都有点为难的意思。
宋秋瑟道:“听说他一向最讨厌佛寺了?”
沈贤妃抬眼瞧她:“你怎么知道的?”
宋秋瑟:“是公主告诉我的。”
沈贤妃点头道:“是,他一向不喜欢拜佛诵经这一套,至于原因,不得而知。不过这事在长安不是秘密,皇上和太后都知道。”
可太后还是命他去佛前跪经了。
宋秋瑟:“可见太后与太子并不融洽。”
沈贤妃:“你是聪明的,太后是王家人,王贵妃是太后的娘家侄女,她们才是同气连枝的一家人。”
王贵妃,和太后?
宋秋瑟已经对宫里的形势已经有了大概了解。
敏皇后故去十年,凤位一直空悬,朝臣们几次上书,劝皇上再立继后,以稳定内宫,可皇上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无视他们的劝谏。
十年了。
众人也看明白了皇上的意思,他大抵是不会再立新后了。
这十年间,后宫诸事一直由王贵妃打理。
王贵妃圣宠在身,权力在握,又有太后扶持,距离中宫仅剩一步之遥。
可就这一步之遥,却迟迟迈不上去。
宋秋瑟稍一思量,便理清了其中的关系。
她压低了声音:“难道王贵妃暗中有动作?”
沈贤妃笑:“在这皇宫之中,谁背地里没点动作呢?”她眼里一股自嘲之意,随即,慢慢敛了笑容,道:“太后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皇上却拖着立后的事,一直不肯松口,太后心里肯定着急。”
王贵妃是太后的亲侄女。
太后也有私心,希望自家再出一位皇后,能将王家的尊荣延续下去。
沈贤妃拿起团扇,轻轻一搭她的手:“王贵妃膝下的三皇子已及冠,也是仪表堂堂好郎君,他比太子,只差了一个出身,一旦王贵妃正位中宫,三皇子在出身上,便可以与太子平起平坐了。”
宋秋瑟思忖着。
太后与王贵妃是一家人,因为她们共同捧着一位身具王家血脉的皇子。
她们既然打算扶持三皇子,自然要想办法压过太子一头。
沈贤妃道:“你懂了?”
宋秋瑟眉头微蹙,像是在出神,有些恍惚。
沈贤妃一眼就能看穿她的想法:“你不必为他担忧。”
宋秋瑟被戳破心思,垂首道:“我……”
沈贤妃道:“王家人与太子的博弈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么多年,明里暗里,他没吃过亏。”
宋秋瑟心道,他那么厉害的人,自是用不着别人操心。
正好这时,外门的婢子来报,说是慈安宫的隋姑姑来到。
沈贤妃一听通报,立刻站起了身。
慈安宫是太后的居所。
隋姑姑是太后的心腹。
太后身边的人竟然会屈尊踏入撷英宫,这简直是件稀奇事。
沈贤妃脸上带着笑,让人迎了隋姑姑进门,和善道:“隋姑姑怎么亲自来了,可是太后有何要事吩咐?”
隋姑姑双手笼在袖子里,守着规矩,行了礼,严肃道:“贤妃娘娘安心,没什么要紧事,敏皇后忌日快到了,太后听说贤妃娘娘接了宋姑娘进宫,宋姑娘是曾在佛前熏染过的人,太后命奴才来问问,可否能请宋姑娘帮忙抄些经文。”
太后开口,自然容不得人有回绝的余地。
更何况,沈贤妃自来温顺,也断没有违逆太后的胆子。
“自然可以,承蒙太后抬举,是这丫头的福气。”沈贤妃咬牙笑得勉强:“只是我家这丫头性子有些沉闷,怕是会让太后觉得无趣。”
隋姑姑终于露出一点笑意:“太后最喜欢文静的人,娘娘放心罢。”
沈贤妃转身看向宋秋瑟,平静道:“去换身素淡些的衣裳。”
宋秋瑟应了一声是。
她刚转回偏殿中,明姑姑便跟了来。
宋秋瑟知道这是沈贤妃有话要嘱咐她,掩上了门窗。
明姑姑站在她身后,一边替她穿衣裳,一边在她耳边飞快道:“娘娘让我告诉你,你与太子在江州的往事,在当年就不是秘密,知道的人太多了。王家一旦与太子对上,迟到会试探到你身上,你要好生应对。”
宋秋瑟低头系上腰间的宫绦,说:“我明白。”
明姑姑的手搭在她的肩上,此时看来,竟有些抖。她道:“娘娘也没想到,姑娘你竟然这么快就被卷进了是非,此去千万不要大意,在宫里,稍有行差踏错,便是性命之忧。”
宋秋瑟再次道:“我明白。”
她换了一身丹青水墨的衣裳,腰间系了一道墨绿色丝,整个人像是退去了一层柔软愁思,寡淡清冷起来。
宋秋瑟出门,跟隋姑姑去了。
隋姑姑天生一副十分严肃的面相,比明姑姑还要不好接近。
宋秋瑟不好搭话,索性保持沉默,免得多说多错。
如此安静的行了一段距离,倒是隋姑姑先开口:“太后早就听说宋姑娘进宫了,她老人家很喜欢孩子,只是不知你的秉性,才一直没唤你跟前请安。”
宋秋瑟一笑,便是满面春风般温柔和煦:“原是我的罪过,本该去拜见太后的,却顾忌自己刚从寺里回来,恐身上的香火气冲撞了太后的身子。”
隋姑姑道:“姑娘多虑了,太后吃斋念佛多年,见到姑娘,定会欢喜的。”
走了快半个时辰的路,终于到了太后的慈安宫。
宋秋瑟进了门,方知隋姑姑说的不是虚话。
太后宫里燃着檀香,供着佛珠,显然一副时时礼佛的样子。
隋姑姑领着她穿过了花草葳蕤的院子,径直来到后院的小佛堂。
宋秋瑟感到不对,问:“隋姑姑,我们不去拜见太后吗?”
隋姑姑道:“太后更衣用膳且需要一段时间呢,为了不让姑娘空等,奴便先领你来小佛堂熟悉一二,请。”
佛堂的门打开,隋姑姑停在门外,没有陪着她一起进去的意思。
宋秋瑟原地犹豫了一瞬,便提起裙角,迈进了佛堂。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
佛堂很空。
宋秋瑟往前走了几步,便见到了一尊慈眉善目的菩萨金身,高高的立在供台上,受着香火。
菩萨面前的蒲团上,跪了一个人。
他一身玄衣,没有多余的纹饰,头发都散了下来,披在肩上。
宋秋瑟盯着他的背影,恍惚了一阵子。
好似从来没这样看过他。
跪着的他。
他微微侧脸,冷清的开口:“怎么,不认识孤了?”
宋秋瑟退后两步,福了一礼:“臣女宋秋瑟,请太子殿下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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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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