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再呈现在陆绩面前之时,已是江面之上。
陆绩以旁观者的视角看向周围。
江面烟波浩渺,雾气氤氲,两岸青山随着行舟一一朝身后远去,猿声鸟鸣不绝于耳,看这情形,像是在历阳的江上。
而梦里的自己又病了,他面色苍白地倚在船舱边,眼神恍惚地看着山河画卷一幅幅消失在眼前。
而此时船舱内,除了他,还有陆逊、顾邵,以及虞翻。
虞翻头戴绛帻,满面胡须,算起来如今已四十三岁年纪。他捋着胡须,见到故人颇为喜悦,“……我原本在刘子扬刘丞相手下领着西曹掾,如今寿春显见已一滩浑水,于是便辞了官回会稽。不期在此遇见诸位,真是幸会。”
在很多世,陆绩与虞翻都是忘年之交,而在这一世,因为他不曾入仕,两人没有过多寒暄。
倒是顾邵似与他有旧,坐在他身旁,与他甚为热络,“刘晔刘子扬虽有佐世之才,却阿谀不忠[1],而仲翔向来刚直,自是难与其为伍。”
陆逊坐在他们对面,淡然道:“刘晔乃孙太后举荐之人。看太后行止,刘晔、甘宁此等太后党羽的习性便也可略知一二。”
“不至于不至于。”
因着前上司刘晔的缘故,虞翻多少也沾了些“太后党羽”,便有心替孙婺说上两句,“孙太后还是极有手腕的,不然也不能替仲氏招揽那许多人才。况且前些年改革官制税制、推行屯田制、发展商业,哪样没有太后参与?太后实则巾帼英雄,比之世间大多男儿都有谋略。只不过当今男子男色惑人,太后近两年有些沉迷于这些旁门左道罢了……”
他话刚出口,顾邵立即推搡了他一把,又用眼神朝陆绩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众所周知,陆绩便是孙太后最近最为沉迷的“男色”,是宁愿得罪吴郡士族也要抢回来的新宠。
而船舱边的陆绩一身白色常服,虽有病容,却姿容极美。他的表情看不出情绪,只是眼神飘忽地落在窗外,不知在看些什么,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即便本人似乎不太在意,但顾邵仍怕舅父难堪。他赶紧转移话题,与其他两人聊起了此番宫中的变故。
“我原本以为孙氏兄妹情深义厚,可近日听了坊间传闻才知孙氏势力竟也分了两派。周瑜程普为首的大将军一派,刘晔甘宁为首的太后一派,他们原来早有龃龉,互相看不对眼,也难怪孙将军要大义灭亲。”
说到这里,虞翻收起刚刚的尴尬情绪,摇头道:“坊间传闻岂可轻信?我看刘丞相倒是认定此乃仲氏皇帝的离间计。”
这说法新鲜,陆逊与顾邵顿时都对这个话题来了兴趣。
于是,小船在江面上轻轻摇荡,船舱内三尺见方的小小天地里,几人开始摸索起四百里外寿春宫廷政斗的经纬。
陆逊脑中将近日线索整理一遍,说道:“孙将军回寿春时一身血污。且有过路人指认,孙将军从太后手上接过药丸似的东西吞下之后,朝着太后砍了一刀。既有人证,这兄妹相残怕是做不得假。”
“就是这一点,便极为可疑了。”虞翻手指虚空一点,道:“世间百般兵器,孙将军最擅使枪,为何见太后时携带的却是刀剑呢?况且,孙将军回寿春时,手无寸铁,既不见刀剑也不见长枪……”
“仲翔此话太过勉强。”顾邵朝他摇头,“江夏距寿春千里之遥,孙将军若是回来,刀剑自然是比长枪轻便。至于为何不见刀剑——行凶之后丢弃便是了。”
前番论据被推翻,虞翻又说:“那再说,孙将军武艺如何你我都是知晓的,杀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竟还不能一刀毙命,让人将她救回了宫中?”
说起这个,顾邵皱起了眉,也觉疑惑,“……许是孙将军一时轻敌或是手下留情了也说不定。”
虞翻手指一下一下敲着船舱内的桌案,进一步说道:“便不说这兵器,也不说孙将军武艺。当日,有人指控孙将军谋逆想要诛杀太后之时,皇帝还说要等太后醒来再做定夺。可他这话说将将说完,他便秘密地将孙将军杀害,不是做贼心虚又是什么?”
陆逊却双手抱臂,姿态闲适地倚在船舱上说:“孙将军的死确实蹊跷,却也未必是袁耀所为。既有人证,本就可以定罪,若他无论如何都想诛杀孙将军,又何必说什么待太后醒来再做定夺——除非他本就确定太后醒来之后,一定会指认孙将军为凶手。”
船舱内陷入了一阵沉默。
此番对话下来,顾邵凝眉沉吟许久,也觉得迷雾重重,“你们的话都是有理……世间有几个皇帝愿当傀儡?便是汉室天子六年前也传过衣带诏,更别提袁耀这皇帝如今已是而立之年,怕也是受够了孙氏专权……若是太后醒来,真指认了孙将军,怕是仲氏真要变天。这两位都是强悍之人,内斗起来,袁耀或许还真能一举掌权——可若他所图便是这个,孙将军的死倒是坏了他的事。”
陆逊略一扬眉,上挑的眼角里有一丝嘲讽,“正是。如今孙将军在宫中蹊跷死去,不管是大都督周瑜,还是左都护孙权,怕都不能善罢甘休。真要是袁耀杀了孙将军,那他可真是自掘坟墓。”
说完,其余两人又各自思索了一阵,却都不能冲出这迷雾。
实在梳理不出其中因由,顾邵自暴自弃道:“君子不立于危墙。雨夜出行,只身犯险,孙太后大约是自作自受罢了。”
他这话一说完,耳边传来了雷声。几人往窗外望去,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点点雨水落下,在江面上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一直未曾说话的陆绩还在遥望远处寿春方向,此间才开始飘雨,那边似已是黑云压顶不见天日。
看了许久,他目光才落回船舱内,虚弱地开口道:“你们可知孙将军的死,是在哪一日?”
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话,几人一下子没回过神。
略一思索,陆逊才向他答道:“约莫是在五月初五。”
“……五月初五?原来,吃下药的那个人不是真正的孙策么……”
陆绩呢喃间,整个世界忽然黑了下来,瞬间归入虚无,这个漫长的梦终于结束了。
[1]出自《三国志·魏书·程郭董刘蒋刘传第十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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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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