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下了一夜，屋檐滴滴答答的往下滴水，空气中尽是湿润的泥土味道。
牧呈找了个豁口水桶接住房顶上漏下的水留着晚上洗衣服，穿着个老头背心，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地批改学生作业。
山里的孩子教育资源跟不上，好学的学生们都非常珍惜学习的机会，认认真真的写字。
牧呈笑着点了点头，心想上面派下来的指标简直轻轻松松……
牧呈接着批改作业，“我不想上”四个字赫然出现在纸上，他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他把本子合上看了眼封皮上的名字，又翻开看了里面的内容，看了又看，重重的“啧”了一声。
“秦同学——”他扯着嗓子往屋里喊人，叫出来一个身材瘦小，皮肤偏黄的小孩。
小孩站在墙边，有些害怕的看他。
牧呈把按动笔往桌上一撩，招呼他说：“站那么远干什么呀，我又不会吃了你，过来过来。”
小孩低着头还忍不住看他脸色，慢吞吞地走近：“老师……”
“还知道我你是老师呢，秦叁。”牧呈没好气的敲了一下小孩的脑袋，拿起作业本举在他面前：“你这孩子是真跟我杠还是怎么的？我叫你写作文，题目是我为什么上学。你倒好，你就给我四个字‘我不想上’真厉害啊！”
秦叁无意识的扣自己的指甲，低着头不敢看他，说话声音也跟蚊子一样嗡嗡的：“就是……不想上……”
牧呈看着秦叁扭捏的样子叹了口气，双手抹了把脸，稍微弯腰和秦叁平视，耐下性子问：“为啥不想上啊？”
秦叁躲开他的眼神，四下乱看啥也不说。
其实牧呈自己心里清楚得很，他在来这里支教的第一个月就把学生们的情况摸得差不多。其中也不乏有像秦叁这种不想上学的人，除了极个别的少数，大部分人都是因为家里的经济原因而不得不想上学。
他很确定秦叁是大部分人里面的，在平常的课上这孩子都很认真，作业也认认真真的完成，是个非常爱学的孩子。那只能是经济问题了。
牧呈又叹了声气，耐心讲解：“秦叁啊，你现在还在上小学，这是义务教育阶段，那些补助什么的一大堆，你上学是不需要花钱的，你明白我意思吗？”
秦叁点点头，接着沉默。
牧呈被他搞得没办法，手指插进头发里胡乱揉了一通给自己搞了个“马蜂窝”出来。生无可恋的长舒一口气。
据他所知秦叁父母外出打工很久没回来了，家里只有有三个孩子，哥哥，姐姐和他。姐姐嫁出去了，家里就剩他和他哥。毕竟家里有个男人，只要不是成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让秦叁上学应该不是啥大事。
那问题出在哪里？
牧呈百思不得其解，叹气叹得差点憋死。
他的目光留在了秦叁的衣服上。那是昨天放学忽然下雨，牧呈见没人接他，把他留着宿舍过夜时给的换洗衣服。
下大雨了孩子没回家连个电话都不打一个？牧呈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学生哥哥顿时失去了好感，连看向秦叁的眼神都明显的带了点怜爱。
“你哥什么时候来接你？”牧呈佯装不经意的问。
秦叁愣了一下，嗫嚅着说：“我哥他很忙……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但是，等会我自己可以回家！”
什么哥呀？这么不负责任。牧呈暗自腹诽。他摸了摸秦叁的头：“待会吃完饭老师送你回家。”
也当是顺便家访了解一下情况，总得把秦叁的上学问题解决了，不然不仅上面不好交代，秦叁也不能这么小就不读书。
趁着秦叁去上厕所的功夫，牧呈跟校长打了个电话。他开门见山的问：“叔，秦叁他今天突然说不想上学，他家啥情况啊，他哥是个啥人啊？”
“啊，你说秦忆啊……”校长想了会儿，意味深长的说：“是个可怜孩子……”
牧呈被这云里雾里的话搞到发疯，他抓了把自己的头发：“不是，到底咋了？他哥咋就可怜了？这关秦叁上学什么事？”
村长那边沉默了一小会，牧呈还没等他说话就听见敲门声。他一边应声说“来了来了”一边跟村长说：“有人来了，我待会给你打回去。”说罢就挂断了电话。
刚下完雨，院子里的土地还是湿的，牧呈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到门口拉开大门：“谁呀？大早上……”
没说完的话在看见门口的人后卡在了喉咙里。
门口的男人还保持在敲门的动作，白皙而纤细的手腕收在宽大的旧衬衫里，他的五官清秀，精致的眉眼带着份疏离，唇形优越但略显苍白，脸上浮了一层薄红，平白添了一丝病气。
牧呈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
真漂亮啊……他没理由这样的想，转而又感觉他太单薄了，好像一阵山风能把他吹走。
“你好，请问你是牧呈老师吗？”男人开口问。可能是因为雨后清晨温度并不高，或者是这个男人风尘仆仆而来，他的声音莫名有些冷，把正在愣神的牧呈唤回神。
牧呈轻咳一声缓解尴尬：“我是，请问您是？”
一阵风吹过，男人被吹得打了个哆嗦。他用手捂住嘴，侧过头抑制不住地咳嗽，肩膀跟着颤抖。
“你没事吧！”牧呈被吓了一跳，赶紧去拍他的背，但是他本来就强壮，一巴掌下去，掌心接触的瞬间，手下的男人又剧烈咳了起来。
男人好不容易恢复后直起腰礼貌地拨开他的手，又轻咳两声后说：“我是秦叁的哥哥，我叫秦忆。请问秦叁在这里吗？”
“在的！”牧呈脸颊发烫，赶忙闪开身子，低着头不敢看他：“进来吧，外面很冷。”
秦忆也没过多推辞，迈过门槛朝屋里走去。
牧呈跟在他身后，可能是秦忆太瘦，衬衫套在他身上宽大的有些出奇，裤子被风吹起一小段，脚踝瘦得几乎只剩下骨头。
太瘦了……牧呈又想到刚刚电话里校长说的秦忆是个可怜孩子，忽然对秦忆产生了几分怜爱。
“秦叁！你哥来接你了，你快点！”牧呈朝着卫生间的秦叁喊。
秦忆看着牧呈的侧脸，说：“昨天晚上谢谢牧呈老师了。家里离这里有点远，我过来需要一点时间。”
“没事，其实也不用这么早过来。”牧呈连忙摆摆手说：“秦叁这孩子很听话，没什么麻烦的。”
秦忆没说话了，牧呈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低下头看地板。
秦忆穿的应该是自家做的布鞋，看着有点旧旧的，上面还大面积的溅满了泥点子，一看就知道来的路上有多困难。
牧呈一想到他来的时候那病弱的样子，感觉心口忽然一揪。
秦叁不知道在厕所干什么一直不出来，两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牧呈忽然开口说：“秦忆先生家里是有什么困难吗？”
“……”秦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说什么，漂亮的脸上有几分空白，再加上刚刚被风吹出来的那一点红，这个人看起来都有些虚弱。
牧呈连忙赔罪：“不不不不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提这个就是……”他深吸口气：“就是秦叁在作文里说他不想读书了，他还只是个孩子，再说这还是义务教育阶段，还是再考虑考虑读书的事情。”
秦忆垂眸，想了一会儿才斟酌着说：“家里的条件确实不太好，但是还是会让秦叁接着上学的。”
他抬头看向牧呈的脸，淡声说：“牧呈老师不用担心这个，我还没有冰冷到这种程度。”
他的脸色和声音一样冷，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情绪，让牧呈感觉有一瞬间的无措。
他不说话了，秦忆也明显的松了口气，肩膀慢慢的塌下去。
“哥哥……”秦叁从卫生间里出来，看见秦忆时明晃晃的愣了一下。
秦忆快步走近，牵起秦叁的手：“我来接你回家。”
他的眉眼在弟弟面前一下子柔和起来，说话间也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温柔。
秦叁点了点头，朝牧呈挥了挥手：“老师再见。”
牧呈斜肩靠在门框上，轻轻的挥了挥手：“再见。”
秦忆牵着秦叁往外走，牧呈就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两人出门后转弯彻底看不见，牧呈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居然就这样看着一个男的的背影那么长时间。
他的脸无意识的烧了起来，一边给自己扇风一边回屋冷静。
水桶还在尽职尽责的接着水，牧呈坐到书桌前的凳子上，看见桌子上秦叁的作业愣了两秒。
“等等！”牧呈着急忙慌的换了个鞋追出门，在秦忆他们走远前喊住他们：“我送你们吧。顺便家访了。”
秦忆几不可察地皱起眉头，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弟弟，点头：“麻烦牧呈老师了。”
“哪有，不麻烦。”牧呈走到秦忆身旁，手里拿着几个本子和两支笔，和他们并排走着：“秦叁这孩子我挺喜欢的，也就上心一点。”
牧呈悄悄的看眼秦忆侧脸，补充说：“倒是麻烦秦忆先生招待我了。”
“没有，不麻烦。”秦忆偏过头躲过目光说：“牧呈老师记得看路，山里的路不好走，一不小心就滑倒了。”
牧呈看向脚底泥泞的山间土路，他鞋上已经沾了不少泥水了：“嗯……谢谢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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