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携花香自上京南下。
春风绕江南。
不绿江南岸。
江南岸边一片血红，故春风不喜。
举目而望，皆是浮尸。
江上有桥，桥上有人。
那人斜倚凭栏，如望江南春光般望向满江浮尸。
他轻笑道：“还真是……满江红啊。”
春风不到，粉香却至。
携粉香蹀躞至此的人，生得一张冷薄阴媚的好容色。
凤眼细长，勾勒挑起，唇瓣的胭脂比江岸上的血还要红。
这样的美人应当身处梨园的戏台，在霸王面前唱虞姬，在柳生面前扮丽娘……总之，就是不该出现在这满江浮尸前。
“殿下雅趣。”
妙手描画的旦妆极尽艳丽勾人，却也难掩眉眼间的那抹英气。
或许是因为，世间第一名伶、浮梦楼楼主玉腰奴，本就是一名男子。
谢殊看他一眼，问：“今日唱的是哪出？”
玉腰奴说了个谢殊没听过的戏目。
像是还未出戏，他笑时掩唇，笑不露齿，比寻常小姐还要闺秀。
“有人想唱戏，可惜江南的水牌已经挂了玉腰奴的名。”
玉腰奴看向一江浮尸，妖冶的眼眉勾挑起轻慢不屑的笑意。
“肮脏的东西，也配妄想殿下亲自动手？”
谢殊赏着这片江景，眼眸眯起。
身边的下属极有眼力见地递上一片纸包。
谢殊从黄纸包中拈起一颗梅子，用舌尖裹住梅子的涩。
梅子压下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谢殊微微蹙起的长眉舒展，心思也逐渐好转。
“来的刺客都是有名的杀手，”他嗤笑一声，依旧是漫不经心的散漫，“真想我死啊。”
“老师在陵州身死，投的就是这片江。”
风带着血腥味吹来，玉腰奴舔了舔唇，狭长的眼眉上扬：“但雪客先生最后一次传来书信，是在青州。”
“青州也有刺客，”谢殊看着黄纸包上梅子的糖霜，主观偏见道，“还是好酸。”
“上京城中有谁对殿下的去向了如指掌，又有谁知道雪客先生和殿下之间的关系……”
“意不在我，在老师。”
雪客先生身世神秘，是苍翎卫的前任主子。
他行踪不定，云游世间，每到一处地方，就写信寄往上京。
而雪客先生寄给谢殊的最后一封书信，是一封言明死志的遗书。在谢殊赶往青州时，雪客先生已身死陵州。
告知此事的，是一封无名书信。
“老师还真会找地方自戕。”
江岸春光无限，当真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美景——如果忽视浮尸的话。
“可惜雪客先生贪生怕死，是绝对不会自戕的。”玉腰奴的声音轻而诡谲。
谢殊扯了扯嘴角，问：“陵州的太守是谁？”
下属早将消息打探清楚：“回殿下，新上任的太守姓许，陵州当地人氏，是朝中许大将军的侄子。”
“许潜的侄子？”
“是。”
“上一任呢？”
“是刚回京述职的孟彦大人，余国公的长子，孟贵妃的长兄。”
谢殊听了，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江中水肥，陵州的鱼吃得跟猪一样。”
……
日光西移，云影淡淡。
“恭请长公主殿下，金安。”
王府庭院中，响起一道请安的声音。
“今日赏花，何必向本宫多行礼，诸位要问安，也应该向春朝问安。”
孟昭音低着头，耳边的人声温和清正，是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声音。
随众人起身，孟昭音目光上抬，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仪安长公主。
……一家子的长相怎么都这么得天独厚。
很少有人的目光敢这么直勾勾地看过来，仪安长公主从一群女娘中看去，而后目光一定，微微一笑，柔美得仿佛不见岁月，神采依旧风华正茂。
“殿下，容姑娘到了，容二姑娘身子抱恙，被太后娘娘拘在宫中养病。”
“真可怜，”仪安长公主听了后半句，轻轻摇头，叹了一声气，“明日进宫看看那孩子吧。”
李女史颔首。
宁念站在一边，自然听到了李女史说的话。
她上前问：“姑姑，容姝姑娘怎么不过来？”
李女史答：“说是走累了，想休息片刻。”
仪安长公主笑了：“是她的性子，让她休息吧，到午膳的时候再叫人请过来。”
庭院花景各异，整个王府后院都种满了花。
说是赏花，还真是赏花。
女娘围着仪安长公主的四周三三两两的分开，庭中处处欢声笑语。
孟昭窈陪钟离澄温习花书，陈婉和杜疏月相互簪花……孟昭音缓慢踱步，目光扫过一色雪霁玲珑、瀛洲玉雨。
“孟姑娘不喜欢花吗？”
孟昭音步子一顿，回首行礼：“回殿下，并非不喜。只是臣女浅薄，只看得懂花客表相。”
仪安长公主走了过来，她的身后跟着宁念和宁妤。
宁妤扯起一侧嘴角，说道：“孟姑娘这是当着殿下的面，承认自己肤浅吗？”
“臣女不敢欺瞒殿下，只是臣女实在品不明白花客背后所藏蕴的含义。”
“幽客辛夷端庄坚韧、溪客芙蕖不妖不染、寒客疏影傲骨凌霜……古来皆是如此，这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孟昭音道：“宁二姑娘聪慧。”
宁妤得意地一笑，这些东西啊，她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
“我倒好奇，孟姑娘为何品不明白？总不会真是因为肤浅吧？”
宁念忽然出声，打趣一般地问向孟昭音。
孟昭音垂眼，目光掠过一丛丛柔嫩的花：“梅花从来都长在寒冬，所谓的铮铮傲骨，不过是文人借花抒己，寄托情思。”
“江离在美人眼里才是香草。”
“饥来吃饭，困来即眠。我是俗人，故而看花只是花。”
宁妤冷哼一声，觉得孟昭音不过是在强词夺理：“照你所说，花只是花，我是什么心情，花就什么样子？”
孟昭音微笑道：“无论悲喜，花只是花。”
伸手不打笑脸人，宁妤抽抽嘴角，不再反唇相讥了。
“名花十二客、花中四君子，本宫喜爱花的高洁、久而久之，却也忘了颂花的诗文是人写的。”
仪安长公主目光定定地看着孟昭音，赞道：“看山是山，看花是花，理应如是。”
“臣女拙见，在殿下面前班门弄斧了。”孟昭音低下头。
头顶又传来仪安长公主的笑音：“佛说般若，如来说世界。”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回归平常，看山还是山。你读佛经，读得很好。”
孟昭音没想到自己还能得到夸赞，一时有些心虚地低垂眼眸，谢过长公主。
“谢本宫的时候怎么不抬头，方才不是还盯着本宫看吗？”
凉风拂面而过，孟昭音慢慢抬起头，慢慢向仪安长公主露出一个笑容。
仪安长公主对孟昭音招了招手，亲切道：“过来陪本宫走走。”
李女史知情识趣地退后，给孟昭音让出位置。
宁妤抬步想跟上去，却被身旁的宁念拦住。
宁妤眼看仪安长公主越走越远，眉尖蹙起，不解道：“姐姐，你拦我做什么？”
日光下，宁念直直盯着前方，面色沉沉，是宁妤从来都没有见过的样子。
“方才殿下指名道姓，可有提你我名姓？”
“啊？”宁妤没考虑这个，“可我们不是一直都跟在殿下身边吗？”
宁念闭了闭眼，深呼吸道：“行了，你安分一点。”
她又说：不是要找谢明灼，怎么不去？”
宁妤这才反应过来，拍拍脑袋“哦”了一声，匆匆道别离去。
石道上，只剩下宁念一人。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试图平息不宁的心絮。
为什么……为什么看到孟昭音心中会有一种紧迫的不安？
不应该这样，宁念皱眉，生平第一次对自己产生疑惑。
如果是孟昭窈，宁念还能明白甚至接受适才在心中油然而生的某种一争高下分输赢的意图。
可她是孟昭音——孟昭音凭什么？
……
“你为何要盯着本宫看？”
“因为好奇。”
仪安长公主又道：“好奇什么？”
慢步走在牡丹花纹的铺地上，孟昭音诚实说：“没见过殿下，所以心中好奇殿下的模样。”
“本宫的模样，是什么样？”
“殿下既有威严天颜，对臣女笑时又温柔包容。”
“倘若本宫不对你笑呢？”仪安长公主道。
“那臣女就也不说后半句了。”
李女史相隔两步，跟在仪安长公主身后，闻言皱眉道：“孟姑娘，你怎么什么话都说……真是大不敬！”
仪安长公主先说道：“率真嘛。”
孟昭音乖巧颔首，向身后的李女史重复道：“率真嘛。”
李女史不敢苟同，也不敢反驳，只能无语凝噎，默默行进。
仪安长公主慢下步子，目光却并未看向孟昭音：“听说你和宁妤起了口舌争执，你们争的是什么？”
这句话问得刁钻，李女史飞快瞟一眼孟昭音。
孟昭音答得很快，半点磕绊也没有。
“宁二姑娘争的，是自己的颜面；臣女争的，则是孟氏的颜面。”
仪安公主问得直接：“不是因为谢明灼？”
孟昭音叹一口气：“饥时谢公子不能果腹，寒时谢公子不能蔽体，既如此，又有什么好争的。”
仪安长公主投向孟昭音的目光十分赞赏，但还是问道：“既然没什么好争，那还争什么？”
孟昭音又叹一口气：“殿下，都说是为了颜面嘛。”
佛说般若……即见如来。几句出自《金刚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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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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