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荆棘塞途(三)

江云悠垂眼,看到站在另一边的谢衡。

他衣袍上尽是斑驳的褐色和隐隐的血气,手上银剑入鞘,那锋芒必现的凌厉变为冷寂,与黑夜融为一体。

江云悠盯得时间太长,谢衡似有所觉,把身子完全转了过去。

冷风将他洇湿的衣衫吹透,血气却如何也吹不散。

忽然,他蜷在身侧的手忽然被小心的捞起,血肉外翻的伤口陡然见了光,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江云悠握着他鲜血淋漓的手,蹙眉道:“你这伤口需要上药。”

谢衡顺着两人交叠的手看去,她那身天水碧的衣衫已经脏乱不堪,鼻子和脸颊都蹭上了灰,但那双眼睛却仍然熠熠生辉,与在甲板上时的惊惧混沌截然不同。

他移开视线,淡声道:“没事。”

“可你满身的伤,不处理很容易感染的。”

江云悠察觉到他神色不大对劲,疑惑道:“怎么了?还有什么事没处理好吗?”

谢衡被她问的愣住,忽而被冷风兜头吹醒,刚才那莫名其妙的情绪四散干净。

他松了手上抗拒的力,任她包扎去了。

江云悠是个怕疼的人,磕到凳子腿都要哼唧半天,此时看他这血肉模糊的伤口感觉自己都肉疼。

她瞄一眼谢衡,却发现他连抖都没抖过一下。

“你们当兵的,是不是都受过挺多伤的?”

谢衡淡淡的嗯了声。

江云悠看着他尚出血的伤口,以为他还未从刚才的血腥中回过神,轻声笑道:“如果我说我一从阿娘肚子里出来就是六岁神童你信不信?”

谢衡一哂“你比哪吒还厉害?”

这世上没有江云悠接不住的牛皮,她拱手应和“惭愧惭愧,低调低调。”

她顿了顿,继续道:“但我爹大概学错了本领,没托塔,改送孟婆汤了,还把我六岁之前的记忆都送走了,可能怕我埋怨他,索性连自己的样子也一并从我脑袋里抹去了。”

谢衡听出她是想要开解自己,但话题进展的方向显然不大对“你不用……”

“其实我学这岐黄之术就是因为我娘,她老人家身体不好,最后那段日子几乎都在床上度过。那时候我家有个神医,我就整日跟在他后面,希望能学些东西给我娘减轻点痛苦……”

可心病还须心药医,没了生念的人,再厉害的神医也无能为力,活着于江泠而言,已经是折磨了。

谢衡叹口气,碰了下她的手腕,冰凉的指尖一触即放“别想了,都过去了。”

江云悠被他冰冷的温度拉回,仰头看向满天繁星“是啊,都过去了。”

水天皆是墨色,让人有种漂泊在世界尽头的感觉。

船上的人轮换着摇浆,其余人已经疲惫困倦的沉沉睡去,就连孟笛和暨雨也窝在一边打盹。江云悠已经困极,却不敢闭上眼,她怕梦到那满船的尸骸和充满哀嚎的旧梦。

谢衡支着腿靠在船边,似乎在守夜。

“你不累吗?”江云悠怕吵醒船上人,挨在他旁边轻声道:“反正我睡不着,你休息吧,我看着。”

谢衡不置可否,只道:“差不多还有一个时辰就靠岸了。”

江云悠哦一声,强迫自己打起精神“你今天在船上那么厉害,在军中怎么也得是个将军吧。”

“这时候还想着套话呢?”

“我就随便一说嘛。”江云悠掰着手指头道:“身份不能说,来干什么不能说,连叫什么也不告诉,你是神仙派来下凡体察的不成?”

谢衡抬眼看着无边无际的黑暗,寒风吹干了他身上的血迹。

“太阳升起后咱们彼此就会分道扬镳,之后幸运的话,也不可能再见了,你一定要弄清我的身份和名字做什么,方便忘吗?”

“当然不是。”

江云悠道:“就像端午要吃粽子,过年要放烟花,你说太阳升起才算天亮,而我觉得名字就是一个人标志,我想在记忆里留下一个你存在过的标志。”

谢衡愣住,手心被悉心包好的伤口忽然又疼起来,却并不强烈,针扎似的感觉蔓延开来,一股脑钻到心口。

他手指动了下,看着头顶明亮的星光,良久后缓缓开口“我姓谢,‘折羽谢翻飞’的谢,至于名字……第一天被你抢的玉佩上那两个字就是。”

他终究没告诉她自己的身份,就像谢衡这两个字——再如何清洗,也冲不掉其上附在其上的凶名。

如果选择给这次江南之旅印个标志,他希望留下的是谢明淮这个名字。

摇浆的人换了三波,岸边终于从一片灰蒙中显出轮廓。

谢衡看向那一片静谧的芦苇荡,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江云悠看他神色有异,心紧跟着提起来,对身旁划桨的人道:“先停一停。”

但那人毫无反应,如同没听到她的话,谢衡瞬间反应过来将她拉开。

几乎是同时,划桨那人忽的暴起,匕首狠狠刺向江云悠。谢衡先一步踢飞匕首,船身一侧少了浆失去平衡,在水面上摇晃打转。

船上众人不适应摇摆的船身,尚在维持平衡时被那人寻到机会,转过身不管不顾的死死扒住谢衡。

船小人多堆满货,两人又离得太近,谢衡根本就无法施展动作,被他扯住衣裳往后一推,倒扎进冰冷的水里。

深秋的水冰冷刺骨,谢衡被那人撕扯着沉向水底,等脱离那人束缚时,头顶已是黑茫一片,水面看起来那么遥远……

他动作越来越缓慢,已经被冻的无力上游,身体往更深处沉去,脑海唯一划过的念头是:

今年的墓没人扫了。

就在头顶的光亮将要消失时,一抹浅色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缓缓向他游来,天光在她身后镀上一圈轮廓。

谢衡身上的血在水中晕出一小片淡淡的红色,模糊了他的眼。那个被光笼罩的身影跟不上他下沉的速度,两人距离越来越远。

她应该走了吧……

他不再贪图光亮,闭上眼沉入黑暗。

身体像是掉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周围是压抑的黑和死一般的寂静,能感觉到的,只有身体毫无止境的下坠。

恍惚间,他听到了战鼓声。

滚烫的血流淌在雪地,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倒下,看不清面容,分不清敌我,他能做的只有拼命挥剑。

记忆中刚才身边倒下的好像是个校尉,昨夜巡营的时候数他喊的声最大,说家里人给他来信,得了个大胖小子,嚷嚷要参军起个好名字……

箭矢掺着漫天飞雪,呼啸的狂风撞着刀剑,白色的雪被红色覆盖,最终又变成白色——那漫山遍野,森冷死寂的白成了他长久挥之不去的噩梦。

那年,他十六岁,父亲谢晟钊拼死冲出敌阵,却死于军帐之内,回来报丧的人说是旧伤复发。

谢家无人主事,无人庇佑,旁落的兵权成了黑暗里猛虎争相的砧板之肉,那些平时阿谀逢迎的人转脸成了最可怕魔鬼。

他被叫到祠堂,手中被塞进了一个不算重的冰凉物件。

“三千兵甲,是我谢家最后的希望了,此战,非胜即亡。”

于是他跨上战马,拿起长剑,来不及见父亲最后一面,只能不停往前跑,跑过捶丸场上的青草,跑过他们恣意张扬的笑脸,跑过自己鲜衣怒马的少年时光,赶赴那终年不见暖阳的地方。

关外的天实在太冷了,冷的他都忘了阳光的样子,寒气顺着伤口钻进百骸,一点一点冻住五脏六腑。

他看着眼前的尸山血海,此时已是血战的第三天,依旧没有援兵——他们被放弃了。

他看向始终晦暗的天空,绝望的闭上眼。

“坚持一下,谢明淮,再坚持一下!”

这声音如暖阳撕裂阴霾,春光作序,万物和鸣,积雪之下,草木蔓发。

他寻着那束暖光找去,挣扎着睁开眼,水浪声渐长,胳膊上的刺痛让他稍稍清醒了些。

远山如黛,薄雾轻拂,东方层云之下,泄出一丝曙光。

谢衡视线迟缓的向下,看到了腕上系着的一根天青色丝带,将自己与另一只戴着金玉链的手紧紧缠在一起。

那手白皙娇嫩,被冰冷的河水冻得指节泛红、微微发抖,但仍紧紧握着他的手腕,像是永远不会松开。

他缓缓抬眼,看到了一双和煦明澈的眼,像是朝阳,他下意识拉近她,想要靠近那温暖。

她似乎说了什么,但他耳朵嗡鸣,脑袋也晕沉不堪,什么都听不清,他闻着那清淡的荷香,任由自己砸进她温暖的颈窝。

……

日月轮转,清风鉴水。蜻蜓绕着篱笆上的喇叭花落下,一只黄狗追着蝶儿滚进了菜畦里,鸡鸣惊醒了屋内人的长梦。

意识回拢,谢衡皱眉扫向四周,忽感什么东西划了下手心,他低头,看到了一条天青色发带。

他思绪一顿,昏迷前的那段画面一股脑涌来,痛觉好似也苏醒过来,针扎似的凑热闹。

谢衡叹口气,捏了捏眉心。

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那个清脆的声音像是从梦里穿了出来。

“你醒啦!”江云悠手里攥着一捧野花,插到桌上一个草编的篮子里“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吗,烧退了吗?”

谢衡刚醒反应有些慢,被她一箩筐问题砸的愣了两秒。江云悠借着这个空隙三步并两步走了过来,伸手探上他的额头。

谢衡下意识伸手一拦,结果忘了她的发带还缠在手上,两人双双一愣。

谢衡是真的刚从长眠中醒过来,眼里惯有的那层冷淡的外膜还没来得及戴上,如此一愣下竟忽然显出些懵懂的意思,这个表情放在他这张英挺的脸上反差太大,让江云悠想到戏本子上某些十八禁的桥段。

她眼睛忽然不怀好意的一弯,戴着金玉链的手滑向他腕间,将握未握的捏着那根发带,弯腰贴近他。

“明淮哥哥,怎么现在这么生分?你睡着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不过谢衡可不是戏本子里柔柔弱弱的病秧子,他闻着近在迟尺的荷香,鬼使神差的,他手指微动,将那根发带灵活的绕过她不安分的手,江云悠只来得及睁大眼,就被他困住手腕往下一拉。

其实他用的力不算大,但江云悠本就站的吊儿郎当,这一下直接跌坐在床上。等她手忙脚乱的撑住身子再抬头时,发现两人高低位置已经掉了个过。

谢衡那双深邃多情的眼睛不必做任何表情,只要稍稍弯出一个弧度,就足以让人沉沦。

“是吗,我暴露了什么?”

他刚苏醒的嗓子有些哑,听起来带着蛊惑人心的意味。

江云悠只是想顺口顺习惯了,属实没想到他会反击,这下嘴巴和脑子一齐失灵,呆呆的仰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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