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云悠小心的避开地上的血迹,追上谢衡。
“明淮兄这般武艺高超,定不是一般人吧?咱们这都过命的交情了,说说呗,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她双手背在身后倒着走,不料脚下忽然踩到个什么东西。她不甚在意的踢了踢,结果垂头一看,顿时一蹦三尺高跳到谢衡身后。
“这这这这……他他他他……”
墙口拐角处,残破的草席被踢开一角,露出一双死不瞑目的眼,血迹顺入石砖缝隙里,干涸成一片褐色。
谢衡蹲下身将草席掀开,腥臭扑面而来,里面盖着的人心口插着箭,一击毙命。
人已经死了有一会儿,线索又断了。
他转身准备离开,却看到八丈远外的江云悠仍捂着口鼻,表情不似作假。
谢衡把草席踢上,遮住血腥的尸体。
江云悠闭上眼,脑中闪过曾做过的噩梦,令她有些分不清现实和幻境。她不自觉的捂起鼻子,开口道:“你有没有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
“焦味?”
谢衡四周看了看,周围连一点火星黑烟都没有,倒是尸体的腥臭味隐隐从草席里溢出。
他将闭着眼的江云悠往远处带了带:“现在怎么样?”
谢衡身上的淡香冲散了那股带着恶臭的画面,江云悠睁开眼,缓缓点头。
对面巷口,暨雨带人走来,将那几个黑衣人和此处的横尸清理了。
空气中的沉闷之气愈发强烈,远处鼓楼上空雾气缭绕,像是盘着条白蛇在暗中窥伺。
江云悠踩着太阳落山的最后一点亮回了江家。
饭桌上,江旬几人不在,江云悠没吃几口便饱了,一大桌子食物几乎没动多少,方妤晴索性把没动过的菜分给了下人们。
虽然今日有惊无险,但对一个连杀鸡都没见过的大小姐来说,到底还是超出了承受范围。
江云悠早早上了床,甩着弹弓出神。
清风吹动床幔,将薄纱上的金丝缠枝绣花拂到眼前,让她想起今日余晖下的那一身锦衣华服。
按江云帆无利不起早的奸商性格,一定是看中了他身上的什么,会是什么呢?
“郑公子……劫船……冯总旗……朝廷……镇北军?”
江云悠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手上弹弓脱手,哐啷一声飞到地上,打着转的弹弓滑出一段距离,撞到条洁白的裙摆。
“什么镇北军?”
江云悠被声音惊动,微愣道:“方姨?”
方妤晴捡起脚边的弹弓,娥眉轻蹙:“你是不是又去那些地方了?”
“啊……这……这是江云帆的!方姨放心,等他回来我一定狠狠说他,大家子弟,怎可去那种勾栏瓦舍。”
江云悠毫不犹豫的把烂摊子甩到专业背锅十六年的江云帆身上。
她夺过弹弓往床上一扔,若无其事的拉着方妤晴去外屋。
“方姨怎么忽然来了,吓我一跳。”
“你啊,登高爬树下海摸鱼都不怕,我还真想不出有什么能吓到你。”方妤晴将桌上鎏金香炉点好,道:“你方才一个人在床上说什么镇北军,怎会突然说起他们?”
“啊……就从别人那听到来着。”江云悠道:“方姨听说过镇北军吗?”
方妤晴垂眼斟了两杯果茶,温声道:“年轻时知道些,不过也都是老黄历了。”
江云悠眼睛一亮:这岂不是正中下怀。
她赶忙贴上去:“讲讲嘛方姨,镇北军跟咱们江南的安远水师一样厉害吗?”
江云悠平日被夫子追着撵着才学上一两篇诗经楚辞,对这些史论国事更是听个开头就开始打瞌睡。
也就是这两年南境边上的越人又开始蠢蠢欲动,她才从市井百姓的茶余饭后中听说了护卫岭南山水的安远水师。
方妤晴被她晃得脑袋都要晕了,只得依她。
“《大齐游记》上记载,镇北军常驻关外。听说那里长年飘雪,没有春秋之分,匈奴外族以游牧为生,年年侵扰边境,百姓苦不堪言。”
她声音轻柔,江云悠不知不觉听入了神。
“几十年前,二位血气方刚的青年当朝上奏,自请赴北镇压外族。二位将军身先士卒,屡战屡胜,匈奴闻风丧胆,百姓安居乐业,先帝大喜,亲笔提名镇北二字。”
“原来镇北军的名字是这么来的。”江云悠道:“那两位将军现在想必都长白头发了吧,是不是不能领兵了。”
江云悠想起江旬闲的没事就抽查自己学问,推己及人道:“那无聊的时候肯定会拉自己的儿子女儿出来当兵训吧。”她想想就替那群小孩屁股疼,连声道惨。
“他们没有等到老的那一天。”
宁静的气氛急转直下,方妤晴还是那般轻声细语,为这两位戎马一生的传奇人物续上惨烈的结局。
“建安四年,匈奴举国进犯,镇北军精锐在雁门关激战三天,几乎全军覆没,镇北大将军拼死闯出生路,交代完部署后重伤而亡,雁门关一带尽数归于敌国。
消息传回临安的那天,百姓才知道此战盖因骠骑将军枉顾军令,支援不及所致。于是建安四年的冬天,骠骑将军被押送回京,隔月斩首正法。”
方妤晴的声音散入风中,屋内一片寂然。
窗外,秋风卷起败落的花瓣一路向西,像是悼念这两位峥嵘半生,最后却憾然离场的将军。
江云悠隔了好久才从这段跌宕起伏的故事里回神,想起了码头上风中的那个身影。
“那现在呢?现在的镇北军是什么样的,还是那样所向披靡吗?”
方妤晴起身关上窗,她身子弱,这么一会已经被冷风吹的双手冰凉,连带着声音都添了几分凉意。
“听说如今的镇北军将领是位刚及弱冠的年轻人,铁血手腕,兵行诡道,但也嗜杀成性,手段残忍。”
江云悠下意识想起水巷里以一敌四的一幕,但不过一瞬,就否定了这个猜测:他虽然嘴毒,却也谈不上残忍嗜杀吧。
“阿昭?”方妤晴见她又出神,担忧道:“你是不是碰到什么事了,看你今日饭也没好好吃。”
江云悠挠挠脑袋,不知道该不该把谢衡的事告诉方妤晴,一来此人身份扑朔迷离,二来江云帆那边不知道搞什么鬼名堂,万一方妤晴告诉江旬穿帮了怎么办。
方妤晴看出她的犹豫,轻叹一声,把她揉乱的碎发别到耳后:“阿昭长大了有自己的心事方姨理解,但一定要记得万事安全为首,女孩子家在感情中总容易多思多虑……”
“哎呀等等等等方姨,”江云悠感紧举起双手拦住方妤晴:“您这想哪去了这是,我就……”
她刹住嘴,但看着方妤晴担心的模样,心里又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多解释解释,再让方姨千万别告诉别人就得了。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从两天前嘉安湖上碰到谢衡开始说起。
方妤晴听得眉头越蹙越紧:“此人也太危险了,你才认识他几天,就三番四次陷入险境。”
“……其实这也并非他本意嘛,何况要不是他,我就被曹骏达那只会放狗咬人的给阴了。”
“你还说呢。”方妤晴点了点她额头:“你阿舅平日怎么说的,让你不要跟官府的人来往。”
江云悠一听江旬大名,赶忙道:“您放心,我一定谨记教诲,肯定会保护好自己的。”
她嘴上一万个诚恳乖巧,心里却在钻空子的路上:只说记住,可没说照做啊。
桌上烛影微动,蜡油将时间一分一秒的滴到雕着缠枝花纹的底盘上,转眼已近戌时。
暨雨把烛心的引线剪了剪,四方小室总算亮堂了些,年久掉漆的木桌上摆着一封印着火漆的信。
谢衡站在窗前,静默的看着窗外灰鸽腾空而起,影子似与夜色相融。
外人只知这一任镇北将领冷血残忍,孰不知他背上的千钧重担。
有时候暨雨跟着他巡营时常会听到士兵们在背后骂他,他开始还会驻足,后来便直接走过,恍若未闻。
渐渐的,就连身边人也看不透他毫无波澜的脸后究竟是何种的情绪。
战场上烽烟滚滚,他长剑浴血,某一刻,似乎真的与人们口中的杀神重合。
暨雨看着寒风中谢衡背影,不敢上前劝阻,转身摆弄起桌上的信,小声道:“孟笛姐,这信谁送来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这种红漆封的。”
“不该问的别问。”孟笛腿垫在凳子上,擦着枪道:“小心好奇害死你这没眼力见的小猫咪。”
暨雨打小就在孟笛的套路和吓唬中长大,早就免疫了,但这信来的确实莫名。
没等他研究完这封无名信的来历,谢衡已经决定了它的归途。
“烧了吧。”
屋内寂静,唯有老旧的窗棂被冷风吹的吱呀乱叫,好像下一秒就要带着窗扇乘风归去。
“给江云帆递话,让他开始准备吧,条件按上次说的,越快越好。”
谢衡盯着桌上残落的灰烬,烛光摇曳处,晦暗不明的光让他的眼神更加深邃幽冷。
清晨,嘉安湖上起了一层薄雾,西湖那一片的遮天莲叶像是仙境瑶池乍现人间。
江云悠在睡梦中打了个喷嚏,抓起蹬到一边的被子往身上一裹,睁眼时已至晌午。
昨天那些血腥的场面早随着睁眼就忘的梦一起被她抛到了脑后。
然而,一觉睡到自然醒的好心情只持续到她开门那一刻。
院子外的山羊胡正练着五禽戏,眼睛一扫,便与准备关门的江云悠对了个正着。
江云悠霎时提起笑:“杨夫子早啊,您吃过早饭没,要不要尝尝新采的糯米藕,可脆了。”
杨夫子警铃大作,被迷倒的场景历历在目,现在凡是江云悠递的吃喝,他老人家是说什么个不接了。
他一捋胡子,清嗓道:“不早了少东家,业精于勤荒于嬉,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不可取的。”
江云悠对挨训这事儿一向很有经验,她面上低眉顺目,其实心里已经在琢磨逃跑路线了。
就在此时,她瞥到了桌上的一本《大齐游记》,心中思绪一顿,想到昨晚方妤晴讲的那两位镇北将军。
“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四海宇内广袤无垠,壮士名人数不胜数,书上寥寥几页自是挤不下他们壮阔的一生,所以要去经历……”
江云悠听着山羊胡的耳提面命,第一次入了耳。
杨夫子絮叨了一刻,总算进入正题,声音却越来越小,最后直接倒在了桌上。
江云悠书还没翻到页数,一见这场面赶忙起身摸脉:“夫子……杨夫子?夫……”
“别喊了别喊了,一会喊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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