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一如既往的热闹,这位说书先生好评颇多,凡是他讲的故事,快板一打,路过的人就没有不停步的。一停留,一刻钟便过去了,实在是引人入胜。
他正说到侠客除奸,英雄救美这段:“只见黄大侠把刀一横,抵在县尉脖颈上,冷言道,‘光天化日强抢民女,这世上还有没有王法?’小娘子娇滴滴地抹眼泪,看黄大侠的眼神——那叫一个崇拜!”
曹乘风不在老位置,詹狸左顾右盼,找了好一会儿,才在说书人未开刃的刀面上,瞧见一个面色煞白的倒影。
曹公子许是太投入了,竟吓成这样。
她走上前,拍了拍曹乘风的肩,忽然对上一双泛红的眼。
这故事好像还没讲到感人的桥段吧?
瞧见是詹狸,男儿有泪不轻弹,曹昀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
“…我有失体统,请别在意。”
詹狸看向说书先生,他的大刀在空气中随意挥砍,看上去很滑稽,怎么着也不能让人哭啊。
“早知你问我黄宅的事情,是要去素如,我就该缄口不言。那匪人没把你吓着,却让我日不能思,夜不能寐。”
如果詹狸是曹员外府中的厨娘,就会像她一样发愁,少爷最近怎么茶不思饭不想…是不是自己哪个做菜步骤出错了,惹得他不痛快?
“你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可有想过后果?”
詹狸垂头接受教训:“我错了。”
曹昀是个严厉的先生:“那你说,何错之有?”
“我不该不告诉恩公就——”
曹昀嗓音仍旧温润,却强硬地打断詹狸:“我曾让你唤我什么?”
“……曹昀。”詹狸把头垂得更低,像只鹌鹑:“我错了嘛。”
她伸出双手,掌心朝上。
印象里隔壁的老秀才,都像这般教训不听话的童子,不知在曹昀这…适不适用。
那双明亮的杏眸偷瞟他眼色,又飞快地低下去,一点歉意也没有。
曹昀用折扇不轻不重地打在詹狸手心,有掌骨垫肉阻隔,不痛不痒,剩一股麻意直往骨头里钻。
“你在这世上毫无牵挂?这般莽撞行事。”
“正是因为牵挂,我才去的。”
詹狸一狡辩,手心又挨了一下,比方才重了些。
“那也该有更好的办法,你一弱女子以身试险,就算是九命猫妖,都有命折的那天。你可曾想过,若你真出了意外,那些在乎你的人该何其伤心?”
娘肯定会哭,阿爷他们也会伤心得紧。她还让曹公子捎了家书回去,若是那封读不懂的王八信成了她的遗言,詹狸就算死也闭不上眼。
“曹昀,昀哥儿,我知错了。”詹狸态度诚恳,明明没打多重,手心却留下一条扇痕,让人看着于心不忍。
曹昀真是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不要乱喊。”
詹狸瞥见他整个耳根都红了,改口:“对不起,恩公。”
曹昀:……
看着人要气走了,詹狸赶忙开口:“曹昀,曹先生?我有一事相求。”
“你说就是。”
她的请求,曹昀就没拒绝过。
“你可否赐予我一副墨宝,我拿来当招牌。”
写几个字的事,曹昀应允:“你要开店了?叫什么?”
“景颜记。”詹狸连招幌语都想好了:“景行之处,玉颜长驻。可顺口?”
景,景行,她真这么挂念她的夫君?
曹昀眸光一暗。
他为詹狸送家书时为了避嫌,只说是她写的,没说给谁。
要问詹狸家中何人能识字,自然是他夫君。
可走出来的妇人却没有把信拿回去,听到是詹狸的信,自顾自拆开,上上下下翻看,明显看不懂,直到看到那只大王八,忧伤神色才转淡,露出笑来。
“这娃儿,在外面玩疯了。真谢谢你给她传信,有啥事说一声不就得了,还画个王八。”
曹乘风对妇人作揖:“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他心有疑虑,想到詹狸掌掴的那名姑娘,说她夫君是死的……在村里稍加打听,便知詹狸冲喜嫁给了一个活死人的消息。
他们甚至没有夫妻之实,为何如此记挂,用情至深?
“曹昀?”
曹昀思绪回笼,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后,羞愧难当。
“我答应。”
“好!”
詹狸水灵的双眸盛入他身影时,曹昀兀自原谅了自己,没有人可以做到不贪恋这样一个姑娘,就算她已为人妇。
何况他又没有做伤天害理之事,与那位詹公子也不相熟,单单只想站在她身边,保佑她一路顺遂、平平安安,不会受到世人苛责。
曹昀抬手想与詹狸拉勾,却勾住一杆笔,冰冰凉凉的。
詹狸在旁和木匠说话:“对,我就是想要块这么大的牌匾。”
武烛愣愣地垂眼看人,心思昭然若揭,觊觎美色之徒,恐怕一个字也没听进。
曹昀笔蘸朱砂,安静书写。景,颜,记,三个字无一个同詹狸有关,她要做的生意,她从没告诉过他。苦涩在心底漫开,曹昀不得不接受,他在她那算不得什么。
詹狸对他,与其他男子,乃至世间众人,都并无不同。
瞧那武烛,小娘子轻轻拍他臂膀,才回过神来。
“你有没有在听呀?”
“抱歉,可否再说一次。”
詹狸双手叉腰,也不同他置气:“那这回你要好好听哦。我要把置物架摆成‘回’字型,得够长,够宽。一个雕花柜台,三张榻,六把椅子,还有之前来看的轮舆。”
武烛一一记下,这些东西都要到铺面里做,收了钱就得签凭证。
詹狸认认真真在凭证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眼睫随着呼吸颤动。他识的字不多,只勉强认出个“狸”字雏形。
原来这位像狸奴的娘子,名字中真有个“狸”。
忽悠曹公子给她写了招牌,找了武家铺子做木工活计,置办一些必要什物,托县令夫人的关系让人刷墙、铺地、修饰门窗,一套下来尾款还没结,便去了十五两银子。
靠性命得来的一百两银子,除去月租、装修铺子那些,剩下五十两左右。届时再批量制作手膏、玉容膏,成本不小。
詹狸苦着脸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钱难赚,却不经花。
她去药铺给詹景行买药,民生药铺换了招牌,如今叫忘忧药铺。她走后门行不通了,童子见她眼生不给开门,让走正门。
“好端端的民生药铺怎么搬走了?”
店内药先生解答:“不知何事,主人家急着出让,我便接手。姑娘来此所为何药,可有方子?”
詹狸拿出自己誊抄一遍后,字迹工工整整的药方给他。
他看过,没说什么便去为她抓药,竟要价一两半银子。
“我之前来,同样的药才要一两银子。”
药先生面露难色:“如今药价变得快,这几味药本就价格不菲,并非是我刻意为难姑娘……”
待詹狸一付钱转身,药先生不耐烦地把脚翘到柜台上,怒叱现在的人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讨价还价到他这里来了。
詹狸耳朵痒,回头一瞧,那人端端正正坐在原地,还目送着她哩。
奇怪。
一股庸俗脂粉气迎面扑来,詹狸脚步一滞,无路可逃。曾认识的倌人姐姐正挽着一男子的胳膊,从对向走向她。
仿若无数双手把她拉入水塘,喘不上气。
她回忆起那名倌人姐姐把瓷碗摔在她眼前,说嘴甜才有饭吃的时候。
“姐……”
她正要说些中听的话,倌人却与她擦肩而过,瞧都没瞧她一眼。
詹狸的心好像在此刻化为了一颗椎栗,长了毛、发了霉,让她浑身刺挠。
如果不记得我,如果我只是过客,是乐子,为何处处针锋相对?若我真的微不足道,那为何欺我辱我时把我放在眼中,而今却视而不见?
一想到其他施舍善意的姐姐,或许根本不在意她,詹狸心中酸楚,鼻尖微皱。
她只是她们人生中的微妙剪影,心善时仔细描廓,烦心时便一刀两断。
她不喜欢这样,轻易便被遗忘、被抛下。只剩她仍然记得往事,不停怀念,纠结,像个傻子,把旁人不珍重的东西死死攥手里不放。
她想回家。
虽然前儿才偷偷溜回去过,但没见陈氏,她思念得很。
在集市上买了雏鸡和菌子,打算给娘做雏鸡炖菌,香菇吸满肉汁有股肉味,鸡肉滑嫩进入口中,想想就香。
这么想着,也不再伤感,有了家的温暖逐渐剥开发霉的板栗,露出里面澄澈的芯。
一阵叮铃哐啷声吸引了詹狸注意,她不由自主走向细软摊,一眼相中了那枚长命锁。
摊主本来惫懒地扣着手指,瞧见姑娘模样秀美,穿的衣裙也不俗气,打直身子热切招呼:“看上了啥?都可以试,价钱好说!”
詹狸食指指向长命锁,摊主拿出来,放到她手心,给她仔细瞧。
整体不大,手指可尽数笼住,正面刻着夫君最缺的“福”字,背面有吉祥花草纹,下方悬挂三个银铃,微微晃荡,便有清泠泠之声,悦耳动听。
做工虽算不得精湛,但很合詹狸眼缘。
“我这长命锁纯银滴,祈福平安、辟邪消灾、盼愿长寿,都行,姑娘家中可是添了新丁?还是买给旁人?”
“我相公。”
“哎哟,小两口感情真好,夫妻互赠长命锁,定能锁情相守,福寿与共。”
什么恩爱不渝,白头偕老,詹狸没想过。
我只盼景哥儿远疾避灾。
“裹起来吧。”
“好嘞!只要一只吗?先前相公送过了?这长命锁,素来都是夫妻相赠,若是没有,再带一只吧。”
“一只就行。”旁的金簪银钗,詹狸看都不敢看,怎么舍得买两只。
希望在不长的时日里,他能牵系着她,叫她莫要无牵无挂。
摊主把包好的长命锁递过来时,詹狸没接稳,掉在地上。她低头欲捡,却好像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自己。
栖月站在她面前,疾言厉色:“长命锁拴不住短命鬼!”接着愤愤不平地把爹偷偷塞给她的铜质长命锁剪断了,狠狠摔在地上。
那时小狸子只想讨好她,没有捡起来。而现在,詹狸缓缓弯腰,将其拢入掌心。
小狸子指着栖月:“你胡说!”
它拴不住,但我栓的住。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出自吕本中的《采桑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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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贪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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