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狸唇在詹景行侧脸落下一吻,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男人的脸颊和她想的差不多,不会太过柔软,却也足够温润细腻。
唇瓣脱离,她倏然落入了一双绀青色的眼。
世间在此刻静止,烛焰不再晃动,无色无味的万物在他眸中融进了詹狸停滞的呼吸。忽地,她恍然意识到,虽然嘴上叫着“夫君”,她却没有准备好迎接一个真正的“夫君”。
她窘迫,她混沌,她两腿发软欲逃而不能。
那双眼睛追随着她的身影,无甚光彩。詹景行眼型狭长斜挑,乍看有些冷,但并不锐利的眼角为他平添了几分圆钝之感,矜贵清隽,又似乎可怜、好骗。
詹狸看出了他与旁人的不同,唤他:“景哥儿?”
他没有反应,可确实会睁眼,还能眨呢。
詹狸伸手在他眼前晃,他的视线也会随着她手指移动。
真就像醒过来了一样。
“夫君,为何不同我说说话?”
詹狸再三试探,有了猜测。这样的夫君令她在心中可耻地松了一口气。
他是她枕边之物,从未变过,无论迄今为止,她向他诉说了多少秘密,再不会有旁人知晓。
詹狸捧起他的脸,他便一直目不斜视地看着她,偶尔眨一下眼。
“你能看到我吗,嗯?”
她想起大夫说的话,“可有时而睁眼,时而动弹?甚至会走动,但无法言语,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所以…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不知为何,詹狸又希望他有意识了,最好完全醒过来,跟娘促膝长谈。
“要是听得见,就眨三下眼睛。”
可詹景行还是那样,眼皮有节律地合上、打开,仿佛一个坏掉的物件。
詹狸忧疑地把手塞入他掌心。
“捏紧我。”
詹景行的手合上,很快就松了力气。
她想尽办法,反复试验了好几次,结果都并无不同。
可这些无意识的动作,太像回应……
“娘看见你,究竟是该开心还是难过呢?”詹狸捂住脸,眼睫在指缝中颤动,没有流泪。
无论詹景行睁眼还是闭眼,她都只能躺在他枕边,捱过每个难熬的日夜。
蝶梦沉落,天地笼在一片淅沥的清寒里,风卷雨珠敲窗响,点点凉痕于寂静漫开,划过脸颊。缠缠绵绵,无休无止。
雨滴敲响碗沿,清脆;叩击锅底,悠远;轻触盆壁,沉闷;滑入桶中,静谧。有人雅驯斯文地说:声不在水,而在于器。
詹狸想不到这种事情,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只知晓下雨了,家里就会洪涛滔天似的,四处漏水。
她在绵绵雨声中醒来,急忙跨过詹景行往外走。
家里能装水的容器全搬到屋里,滴滴嗒嗒接雨,有人欢喜不用扁担挑水了,有人惆怅屋里被褥枕头全湿了。
“娘?”詹狸冲灶房喊,陈氏背影劳碌,没有回身应答。
阿爷他们搬板凳坐于檐下,反正雨天也没事干,招呼詹狸一起闲庭观雨。
阿爷摩挲着手:“今儿天气不好。”
大伯哥反而喜欢下雨:“雨天也清闲。”
孙嫂还没起呢,近来总是嗜睡,肯定是平常太过劳累。家里人都心疼,不会催她早起。
詹狸看着庭中濛濛雨幕,心绪早飘远了,一边回想刚刚景哥儿睁眼的模样,一边琢磨娘是不是还在生她的气。
即便是多雨的南方也没有日日笼着雨雾,但她的杏眸却是。
敲门声在雨声中显得突兀,农户之间鲜少在雨时串门,谁会来呢?
詹狸抢在陈氏之前,披着蓑衣打开门。
来人并不陌生,是绣衣楼的管事,可他看上去萎靡颓唐,说话也死气沉沉的。
“师傅,我没脸见您…东家怒目言辞把绣衣楼闹得鸡飞狗跳,我实在不敢违抗…她让我告知您,把那幅百子图绣完才能走。”
詹狸对那位徐氏没有什么好脸色:“东家不结月钱,羞辱我一番,你也瞧见了。知道没人能绣好百子图,自己拉不下脸同我道歉,利用我们师徒之情,支使你来劝我回去。我是好骗还是傻?要平白为她做工?”
管事摊开双手面如死灰:“我也知师傅心有怨愤,我心中也是,但、但百子图的主家是个大人物,我们实在惹不起!”
“不用跟我说这些,绣衣楼的绣品全是上头接的活,她亲手撕毁我的契书,自此,你们惹不起的主家,与我半个子的关系都没有。”
见管事唇色苍白,詹狸转圜道:“请你莫怪我把话说得太重,我并没有迁怒于你,往后有需要指教之处,大可以来找我。”
“只是那百子图的事情,我缝补好破洞已算仁至义尽。若你还当我是师傅,你便回去告诉她,不亲自来求我,那百子图就自己绣吧。”
管事脸上的水痕不知是雨还是泪,讷讷颔首,不再说什么。
东家把事做绝大家有目共睹,詹狸不愿意,自然在情理之中,只苦了他这个夹在中间的人。
他走在雨帘的身影摇摇晃晃,叫人担心会不会一时不慎摔入田里。
詹狸缓慢关门,她也不想伤害到无辜的管事,但她更不愿意让徐氏得好处。
娘在背后幽幽开口:“狸狸。”
詹狸吓了一跳,生怕被当作私会情郎。
“那位是绣衣楼管事,请我回去呢!”
陈氏眼神里没有猜忌,只是伸手扶正了詹狸的蓑衣,拂去她肩上雨水。触到她衣衫补丁时,顿了顿。
前些时日还穿得光鲜亮丽,又换回这件旧衫了。
她并非有意买詹狸进来过苦日子,可这孩子太懂事,甚至不惜命,屡屡冒险,就为了贴补家里,如今还因为她无法继续呆在绣衣楼。
“是娘愧对你。”
“不是的…娘。”詹狸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诚惶诚恐。
看到孩子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陈氏好像看到多年前手沾泥土的小景行,深知就算说再多,她也没办法懂。
“唉。”
陈氏回去把承满水的碗倒空,雨却停了。
詹狸乖乖坐在阿爷旁边,还在纠结:“娘为什么不想去县城?”
孙嫂只能解释这么多:“不是你的缘故。”
“不是我吗?”
阿爷的大掌抚上詹狸脑袋:“当然不是。”
詹狸心里乱糟糟,头发也变得乱糟糟。
外面有人敲门,她又跑去开门,请的泥瓦匠终于到了。
为首的匠人扛着木脚手架:“是你们家要补房顶?”
“对,坝头村周家。”
陈氏站在房内看着詹狸,阿爷和孙嫂对视,就连向来迟钝的大伯哥都摇了摇头。
这孩子,自私点就好了。
几个瓦泥匠蹬梯上房,先用指尖摸,再用木槌到处敲,寻着裂缝与松动的瓦片,招呼递灰泥补漏,配合默契,没一会儿就完工了。
詹狸沏了壶茶招待他们,忙前忙后,还怕他们不识路,把人送到村口,回来时额头上沁满了汗珠。
门刚关上,又响了。
今日怎么这么多事?
詹狸刚要去开,便听见徐大娘扯着嗓门喊:“开门呐,开门呐!”
陈氏提起扫帚,孙嫂皱起眉头,如临大敌。
詹狸打开门,映入眼帘的便是硕大一对胸,以及徐氏居高临下的眼神。
“区区一个绣衣娘子,好大的口气!竟敢叫我纡尊降贵来求你。我告诉你,这百子图,你不绣也得绣!”
詹狸被吓得后退一步,阿爷走到她身前,魁梧的身板挡住他家狸狸,气势甚至压过了徐氏。
“你在我周家横什么?”
角落的大伯哥扛着砍柴刀,循声悠悠望来。还在气头上的徐氏,被不善的视线泼了一盆冷水,终于意识到不妥。
“我只是来跟楼里的绣娘说几句话,又没有追究那些陈年旧事,大可不必如此。”
陈氏额上青筋条条,姓徐的还有脸说追究?景行人就躺在屋里,该追究的应该是她吧!
詹狸拉住陈氏的手,安抚似地按了按。
“你找错人了吧,我们这没人在绣衣楼上工啊?”
言外之意不就是没签契书吗,徐氏悔之晚矣,谁能想到一个买来的贱蹄子,除了她居然没人能绣那幅破图。
而且她儿子还为了这捞什子和她吵。
“你知道那百子图的主人家是谁吗?你接的活儿,让他们二老白高兴一场,现在又说做不了,商贾的信誉都被娘你败光了!说出去,我们绣衣楼还开不开?”
那主人家能是谁?比他们詹家还富吗?
“我可是你亲娘!”
“要是找不到人绣百子图,亲娘没用,因为你儿子马上就要蹲大牢了!你马上就没有儿子了!”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徐氏不管家,为了以后的日子,还是得讨好大儿,不得不亲自来找詹狸,真是让她气急败坏。
“我把你的月钱结给你行了吧?不就二两银子,赶紧给我绣了。”
“请向我,我娘,还有我夫君道歉。”
徐大娘指着詹狸鼻子,替徐氏出气:“你个***别蹬鼻子上脸!”
“你**对着我媳妇说什么呢!”陈氏抓着徐大娘的手指,使劲,差点给她拗断。
詹大郎他娘惹不起,一个姓徐的有啥惹不起。
场面一度混乱,大家你吵你的,我说我的。
徐氏扶额:“我话就撂这了,你们算什么东西,我不可能道歉,要是不知好歹,你就等着——”
“哎哎哎干嘛呢?”
陈氏和孙嫂一人一边架起徐氏,把人拖出了门,男子不好掺和这事,詹狸拿来大伯哥的砍柴刀,往地上狠狠一敲,婢女和徐大娘皆闭了嘴,不敢上前。
“不道歉就滚!谁稀罕你那点银子!”
徐氏不可思议地看着曾经对她点头哈腰的小妾,当初詹老爷要纳妾,若不是她首肯,就算花了银子买,陈小娘连门也进不来。
她随手抓起东西往地上一丢,还狠狠地踩了几脚,臃肿的身子带起一阵风。
“你们不要后悔!”
詹狸低头一看,被贯入泥地里的不是别的,正是那幅百子图。
猜猜詹景行能不能看见[元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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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睁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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