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公说的是,我想学。”
桌上本就摆着砚台,曹公子铺开纸,先教她如何握笔。
他沉腕悬肘,拇指按、食指压,中指顺势钩住笔杆,无名指外侧轻轻一顶,小指贴在无名指旁稳住力道。
“掌心虚握如含卵,笔杆垂直指腹,只待墨汁浸润笔尖,便能落纸成书。”
詹狸一知半解,学个样子也有七八分像。
“我是第一次做人先生,要是有不好的地方,还请姑娘见谅。”
“怎么会?吾师道也,恩公的道我是比不得的。”
“你竟懂这个?”曹昀不带鄙夷,只是惊喜:“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只是正巧听隔壁秀才讲过。”
詹狸的记性与悟性,倒有些特别。当初娘卖她的时候说:旁人要练上数月的舞,她看一遍就能跟着跳,身段步态也像模像样;听过的歌、弹过的曲,再唱再奏也没什么差错;连寻常的诗书,听过也能记个大概。这般底子,若入了勾栏作清倌,不说别的,想来也能像那“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说的,把本事学出个样子来。所以二十五两,不能再少了。
好一番王婆卖瓜,可惜还是被砍到了十五两。
“我先教你写你的名字。”
詹狸仔细盯着他笔尖,墨在纸上曳出足迹,弯弯绕绕,落成一个“狸”字。
“狸,左侧一个反犬旁,大部分动物的字,用的都是这个偏旁。右边是里侧的里。”怕她听不明白,曹乘风尽量讲得通俗一些。
詹狸悟性高,把自己写出的狸字给他看:“狸奴的狸,是犬旁,却不是犬。”
“对,你知晓吗?狸字拆来,原是山中灵物。”
像你一样颇有灵气。
曹乘风对上她乌亮的眼眸,总觉得那抹纯真宛如冰糖葫芦的糖衣,怯生生的,灵动非常。长而软的睫毛扑朔,簌簌落进人胸膛。
原先第一眼感到的艳丽,已全然被她的坚韧性格盖过,成为不该有的错觉。
看着詹狸的笔锋越来越像自己,笔法有型,他微妙地拥有了一丝成就感。
第二个字教的不是詹,而存了私心,写了自己的字“昀”。
“昀,是我行冠礼后取的字。昀光,是日光的意思。”
詹狸觉得这比乘风更适合眼前温和、明亮的公子,他不像风那般无拘无束,却足够清朗、暖煦。
这想法和曹昀不谋而合。
“昀字更贴切?”他看出詹狸在想什么,笑意却未及眼底。
是啊,乘风二字于他而言,太沉了。何况从头到尾,都不属于他自己。
明年八翮乘风起,一振鹏程九万开。
记忆起,父亲总爱在书房焦灼踱步,跟他说:“乘风啊,你还小,不知道读书的好处。”
曹乘风怎会不知道?
父亲心怀壮志,渴望在官场闯出一片天地,无奈仕途坎坷,屡屡受挫。于是,他将全部期望倾注于唯一的幼子身上。
为了让曹乘风能心无旁骛地追求功名,他打算等他有所建树后,再为其寻觅佳偶。
可若是读书只为了求取功名,这样太功利。乘风直上…乘风而起?仿佛他的存在,是为了家族的荣辱,而非自身的喜恶。
他厌恶被预设、被驱使,厌恶宿命。
风是外放的,张扬的,不可控的。而他天生内敛,温吞,喜欢能安稳握在掌心的东西。
詹狸不太懂冠礼和功名,如果这让人眉宇平添一抹郁色,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目光落在纸上并排的两个字,忽然伸出指尖,极轻地,点在“昀”字那最后一横的收笔处,仿佛要替他拂去那一点滞涩。
“我喜欢日光,它晒的被褥有一股暖蓬蓬的香气。而且绣衣服的时候,把丝线的颜色照亮,一点儿也不费眼睛。”
她言语稚拙直白,比起她的境况,曹昀才是无病呻吟,此刻释然浅笑。
不远处爆发一阵哭天喊地的喧闹,詹狸循声望去,好多人围着一个孩子,他面色发绀,痛苦地趴在地上,发不出声音。
詹狸马上站起,不经思考就跑到了那孩子身边。
曹乘风问:“这是怎么了?”
和詹狸焦急的话语撞在一处:“是不是呛着了?”
带孩子的奶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知道说点有用的,还得旁边的客官回答。
“我见他刚吃了个桂圆,是食噎!”
旁边有人立马上前,想用土方法,以手指探入孩子喉中,令吐,排出阻塞物。
被詹狸一巴掌拍掉,她像只受惊的狸奴:“不能这样!”
曾经怡红院也有人噎着,老鸨忙把两根手指塞到她口中,想要催吐,结果竟然生生憋死了她。那女子当即倒地不起,整个脸又青又灰,眼睛还睁着,就往旁侧看,骇死人哩。
这在当时可给小狸子留下了不小的阴影,有好一阵,她吃东西的时候都不敢吞咽。
那桂圆定是卡在了这孩子的气道里。
詹狸马上拎起他,背部朝上,头部朝前下方,用不小的力拍打他的背,都能听到结结实实的啪啪声。
小小的身子趴在她膝头,头低脚高,詹狸托住他下颌,不断用掌根对准孩子两肩胛骨之间,快速而有力地叩击。
奶娘见状,不分黑白想扑过来:“你为什么要害潭儿!”
所幸有曹昀拦住,詹狸才能继续施救。
见孩子仍没吐出异物,她立刻换了姿势,将孩子抱在身前,让他坐在自己手臂上,一手环住孩子的腰腹,拇指顶住孩子肚脐上方两寸,另一手包裹住拇指,快速向孩子腹部深处挤压。
众人看她这架势,虽不知道在做什么,却也不敢打扰。
一次、两次、三次……还不行吗?
直到“噗”的一声,半块沾着唾液的桂圆从孩子口中弹出,落在地上。
这么大颗,难怪噎着了。
孩子终于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脸色也慢慢从青紫转回苍白,嚎啕大哭。
“没事了,没事了。”
詹狸还想安抚一下孩子,奶娘却猛地伸出胳膊,将她一把推开。
直到抱住潭儿,奶娘才瘫坐在地,胸口起伏不定,身子还在颤抖,只觉后背已被冷汗浸透,满是防备地看着詹狸。
詹狸救了人,连句道谢也没得,还反过来被推搡。
她半跌入曹昀怀中,被男子有力的臂膀一接,女子的身体又过于娇柔,碰在一起,两个人都没反应过来,怔怔然。
旁边的人打抱不平:“瞧瞧,这年头做好事都不行!”
“就是就是,是人家小姑娘救了你孩子!”
“大家都少说两句吧,孩子没事最重要。”
詹狸手臂忽然被拉住了,抬眼瞧见乔夫人嗔怪的面容,她赶忙离开曹昀怀抱,冲他摆了摆手,跟着乔双脱离人群。
“说来茶楼,一会儿没瞧见你,我便心中不宁,果然有事发生。你知不知道,要是你没救成那个孩子,所有人都要反过来指责你!就像那个奶娘一样!”
乔双生气了,詹狸却不知她为何生气。
被乔双拖着回绣衣楼途中,正巧与一行色匆匆的妇人擦肩而过。
詹狸被她身上馥郁的香气所吸引,下意识地回眸望去,只见她身后簇拥着好些个婢子,个个都神色焦急,仿佛火烧眉毛一般。
她眯起双眼,透过那杂乱无序的人群,隐约瞧见那名妇人身上所穿的,好似是她前几天刚补好的苏绣襦裙……
回到房中,詹狸被她可人的乔姐姐好一顿批:“那孩子穿的是上好的绫罗,不是我们惹得起的,怎的行事如此莽撞?”
詹狸也后知后觉,要是刚刚孩子死在她手里,被抓去官府还好,万一连累爹娘他们,那真是罪该万死。
“我知道你是个不会见死不救的好孩子,”乔双言语缓和下来,把脸挨靠在詹狸额角,“我只是怕你吃了亏。”
“我知道的,乔姐姐是为了我好。”
詹狸温言软语,乔双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她向来是个心直口快、风风火火的性子。
“这么说,刚刚那位公子,便是那位恩人?”她带着揶揄的眼神望来,詹狸躲闪。
“…是。”
“曹家公子居然是个好相与的,瞧着高风亮节。”
乔双和寻常女子相反,她最不喜欢这种看似光明磊落的君子。
他们的疏离太居高临下,她不喜欢那种眼神,如果没有情意,冷冰冰的,仿佛从没见过。这种人从不与你争,不是宽容,是不屑;不与你计较,不是大度,是觉得你不值得入眼。他们活在自己洁净无瑕的世界里,却从不懂得体谅人在泥泞中行走时,裤脚难免会沾上尘埃。
这种人说得好听,是跟你不在一个世间,说不好听,就是瞧不上你!
“你可曾见过他父亲?浑身散发着铜臭之气,还整日做着上京谋个一官半职的美梦,如今倒好,全推给儿子了。”
詹狸自然没见过那位大名鼎鼎的曹员外。
“你跟他聊了这么久,聊些什么?姐姐替你参谋参谋。”
“公子说——”
乔双忽然止住她话音,眼睛瞟向窗外,厉声厉色:“谁在外面?”
詹狸闻言起身,指尖刚触到木门,那扇老旧的梨木门吱呀一声晃开,像被什么东西拽了把。
暮色早沉得化不开,天边最后一丝亮也被浓黑吞了,门前空荡荡的,哪有人影?
她迷茫地张望,不禁抚摩起自己的手臂。
许是乔姐姐多想了罢。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引自白居易《琵琶行》
“明年八翮乘风起,一振鹏程九万开。”引自李复《用周作韵送范忱举归》
[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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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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