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前,沈聿珩的车抵达了那处静谧的四合院。院门古朴,门环上两个铜狮静默相对。檐角悬着一串铜铃,随风微晃,声响清脆,像是从旧时光里落下来的一点回声。
他手中提着一个素雅的灰蓝色锦盒,盒内卧着两样东西:一饼沈家自藏的十年陈老白茶,香气温润醇和;以及一方青玉夔龙纹镇纸,玉质莹润,纹路古拙。
陈馆长与沈老爷子是“君子之交”,来往虽不频繁,却彼此心底尊重。沈家门风素来清正,沈家的工艺和传承在业内一向有好口碑,陈馆长对他们的印象极好。对沈聿珩更是颇多赞赏——年轻却沉得住气,谈吐从容,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让他这个长辈也愿多看一眼。
此行,沈聿珩一为拜访。论坛筹备多日,却始终没有与陈馆长单独坐下来细谈,于情于理都该来一趟。
二则为请教。他准备的演讲主题偏向技术层面,虽已写好初稿,但来时在车上仍翻阅了数遍,总觉得心里不够笃定。
再沉稳的人,面对陈馆长这般在文化深处耕耘几十载的前辈,也难免多几分敬重,自然更在意这次请教的分量。
开门的正是陈馆长本人,他穿着一件靛蓝色中式棉麻开衫,面容安和,气度清隽。见到沈聿珩,脸上便露出了温和真切的笑意。
“聿珩来了?快请进快请进。”他侧过身让开路,“进屋里坐,外头风凉。”笑着引他进入书房。
“陈老,冒昧叨扰了。”沈聿珩微微欠身,礼数谦恭,又不至拘谨。
转过影壁,院中那株老金桂正开得酣畅,甜沁的桂香浮荡在空气里,石阶上已落了细碎的金黄。
进了书房,沈聿珩双手奉上锦盒:“不是什么贵重的礼物。父亲知道我要来拜访,特地嘱咐我带些茶来。还有一方小镇纸,听说您近日练字勤,我想应该正用得上。”
这个礼物送得极有分寸——投其所好,是文人雅趣;言明是父亲的心意,便将单纯的送礼变成了两代人的情谊,不显刻意;礼物本身价值不低,但不奢华不张扬,正符合两人的身份与关系。
“你们父子啊……”他轻轻一笑,像是想起沈老爷子的性情,又像是感叹一门家风可贵,“总是这样周到。我这老骨头,倒是愧不敢当了。”欣然接过礼物。
他是真心高兴——不是因为礼物,而是因为这份年轻人懂事又得体的心意。
陈馆长在老铁木茶台前落座,茶台上随意摊着几本碑帖,纸页微微卷起,仿佛刚被人翻阅过。空气里浮着檀香与旧纸墨混合的清气。墙上悬着一幅水墨兰草,笔触清瘦灵动,题着“空谷幽兰”四字。
“坐吧。”陈馆长指了指对面的官帽椅,语气自然得像招呼自家晚辈。他自己则开始烧水、烫杯,动作娴熟。
“你父亲最近可好?”他随口问起,“我上回见他,还是初夏苏州缂丝展那会儿。”
“劳您挂心,父亲很好。”沈聿珩坐稳,语气恭敬却不刻意,“前日还提起您,说等这次论坛忙完,想邀您去西山的新茶室坐坐。”
水声渐响,刚至将沸未沸的那一刻,陈馆长便将一撮老白茶投进紫砂壶,动作行云流水。
“你们忙正事要紧。”他说着,提壶往壶中注水。滚水冲下,茶香蒸腾而起。
他又问:“这次论坛,你那边准备得怎样了?”
“基本都妥当。”沈聿珩微微前倾,显然一直等着这个话头,“只是演讲主题……还想请您把把关。”
陈馆长拎着壶的手顿了顿。他抬眼看了看面前的年轻人——这孩子比他父亲还要谨慎三分,明明胸有丘壑,却总怕锋芒太露。
他推过一盏蜜黄色的茶汤,示意沈聿珩尝。沈聿珩闻着茶香,茶香柔和蔓开,又略一沉吟,便双手将准备好的演讲稿呈上。
论坛开场,原本应是由陈馆长主持的——若不是沈家临时加入主办方。谢妄这场论坛办得高调又意外,止行集团内部的人心里都有几分猜测。他也不是看不明白:其他专家学者全由他对接安排,唯有涉及沈聿珩的部分,谢妄亲自盯着。
至于沈家为何愿意加入主办,他心里也有几分揣测。既然主办开场只需一位,他自然乐得退下。沈聿珩上台,以长辈的眼光来看,他也是欣然乐见的。
陈馆长戴上眼镜,看得非常仔细。片刻后,他将文稿放下,抬眼望向沈聿珩,目光里有长辈望向晚辈特有的慈和与犀利。
“聿珩,这篇稿子写得很好。”他率先肯定道,“技术扎实、逻辑严密,稍微一改,拿去投专业期刊都不成问题。可是——”
他指尖在茶桌上重重一敲,语气却格外诚恳:“把这样的稿子放在论坛开场演讲……位置用错了。开幕不是学术答辩,台下坐着的,也不是一屋子本行内的专家。”
听他话锋一转,沈聿珩神色一凛,想起父亲的话——沈家人宁可失于拙,不可失于浮。难道他自以为稳妥的准备,反而成了“拙”?
随即坐直了身体,郑重请教:“请陈老指点。”
“你讲工艺参数,外行听不懂会觉得枯燥,内行听懂了又觉得你在炫技。”陈馆长用手指轻轻点着稿纸,“你要做的,不是证明你的专业。”
“作为开场,你要带大家快速进入状态。激活他们的热情,引发全场的情感共鸣,快速拉近与他们的距离,为后续的严肃讨论铺路。一篇严谨却板正的论文,效果适得其反。”
他看向沈聿珩,语重心长:“你现在代表的不只是你自己,更是沈家,是论坛的主办方。大家想看到的,是沈家继承人的格局、眼界,以及灵气。”
这些话如暮鼓晨钟,让沈聿珩心中一震。他之前一心只想展现专业与诚意,却忽略了场合与身份。
见他若有所悟,陈馆长欣慰地点头,继续点拨:“抛开这些数据和术语。想想看,什么是只有你沈聿珩能讲,而别人讲不出的,就算讲出来也没有你讲得好的?沈家百年传承,守着的难道只是冰冷的工艺指标?你要‘以物见人’,用玉石背后的情感、历史的温度,讲一个能让你跳脱‘匠气’、显出‘器度’的故事。或者想想——什么东西能击中所有人的心灵?”
沈聿珩心中豁然开朗,他再次深深欠身:“我明白了,谢谢陈老指点。之前没想得周全,差点误了大事。”
悬在沈聿珩心头的一个问题解决了,正准备再说些什么,他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
“失礼了,我接个电话。”他起身,刚按下接听,助理焦急的声音就穿透听筒:
“沈总,出事了……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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