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漱石园,如一幅未完全展开的宣纸画,墨色氤氲,勾勒着亭台楼阁的轮廓。而留白处,是萦绕不散的晨雾。
这座百年名园今日谢绝了所有寻常游人,只为一桩雅事——“玉魄今声”论坛启幕。
嘉宾们来得格外早。
与其说是遵守时间,不如说是心怀期待;又或者,只是想多留一会儿,静看晨光与薄雾交织时园中的景致。
被薄雾打湿的青石板路上,脚步声比往常更清晰。
三两故交在廊下重逢,低声寒暄。
园中步步成画,处处皆景。有人别着曲颈琵琶纪念胸针,捧着邀请函在取景留影。
谢妄到得极早。
他立在入口的月洞门旁,深黑色的中长款薄羊毛大衣,翻领外敞,利落的肩线衬得他眉骨与下颌的线条愈发分明。内搭深灰圆领羊绒衫,轻薄柔软,却没有削弱他周身那股不动声色的掌控感。下身是一条剪裁干净的黑色长裤,使身形显得更为修长挺拔。
他看似闲适地站着,与陆续抵达的嘉宾简短寒暄,谈笑间分寸得当。
只是目光,不经意间,总会掠向不远——像是在等待什么,又似乎并不愿承认那份等待。
正交谈间,远处薄雾被一缕阳光轻轻挑开。
沈聿珩出现了。
他今日身着雨过天青色的改良中式羊毛外套,半立领勾勒出修长而温雅的颈线。内搭烟灰色半高领薄羊毛衫,下身一条雾灰色直筒长裤。整个人如晨光破晓中的一枝修竹,气韵清润,含蓄中透着坚韧的风骨,又有一种静水深流的沉静之美。
谢妄远远看见他,那一点微不可察的不安与等待,顿时如潮水般悄然散尽。
沿着主湖修建的临水平台,被布置为今日论坛的主会场。
半环形的席位铺开,嘉宾们陆续入座,衣料轻轻摩擦,交谈声低而克制。
工作人员在台侧调试音响,偶尔发出一两声短促的回响。
晨雾在日光下渐渐褪去,湖面亮起一层碎金。远处水鸟振翅掠过,羽翼贴着湖心划出一道极轻的水纹,又迅速隐去。
众人视线在不知不觉间向主台聚拢。
沈聿珩走上了主台。
那身雨过天青色,在清晨的天光里,与湖水潋滟的色泽几乎连成一气,浑然天成。
他微一颔首,声音清澈而有力:
“感谢各位前辈、同仁莅临。在这深秋微凉的早晨,还愿意来参加这次……十分‘火热’的论坛。”
话音未落,场中已经溢出一阵轻快的笑声。
沈聿珩这一凉一热的对比中,巧妙地将之前沈家的危机当梗来讲。
座中嘉宾,对此自然是心照不宣。
大家原本对沈聿珩的印象还停在沉着、冷静、智慧、临危不乱中,却没料到他还有如此幽默的一面,能这样轻松开场。
一句话,场子算是立刻热了起来,先前空气中那缕似有若无的紧绷感,也悄然融化。
所有人的注意力,一致落在了沈聿珩身上,期待着,他接下来将要讲些什么精彩内容。
谢妄坐在前排侧方的席位,姿态看似慵懒闲适,却连余光都没有从台上之人移开过。
当那声“火热”落下,他也忍不住笑了——这人总能在他以为已足够了解时,再添一点意料之外的惊喜。
待笑声稍歇,沈聿珩才再次开口,语气沉静下来:
“相信在场的诸位,对沈家曾展出的那对玉佩——‘长隐’与‘永寂’,并不陌生。无论是它们的形制、工艺,还是我曾做过的粗浅解读,大家或许都略有所闻。”
他顿了顿,声音里注入一种更深邃的吸引力:
“然而,玉佩冰冷,故事温热。真正赋予它们灵魂的,是一个从未对外言说过的故事。”
他抬眸,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时空,望向某个遥远的年代。
“今日,借此方讲台,借眼前这片山水,我想邀诸位暂且离开‘器’之形骸,与我一同溯回那段尘封的岁月。听听‘长隐’与‘永寂’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人心、情义与道理。”
全场静极。
唯闻秋风穿过竹隙的微响,以及湖水轻拍岸石的絮语。
所有人的心神,已被他从容不迫地引至那个即将展开的、关于“长隐”与“永寂”的故事入口。
“故事发生在战国末年的蓟国。
蓟国君岐渊,年少即位,胸中怀揣的并非开疆拓土、列国争雄的野心,而是一个在时人看来近乎迂阔的梦:
在诸侯混战、礼崩乐坏的时代,守住蓟国这一隅,以‘礼’‘乐’‘仁’‘义’为根骨,重建典籍中‘君子之国’的模样。
即位以来,他减赋税、兴庠序、修古礼,所行皆与时势相悖。言行有礼、举止端方,总带着几分与铁血时代格格不入的温润与执拗。
能读懂他、并始终坚定立于他身侧的,唯荆岳一人。
荆岳,蓟国将军,与岐渊自幼相识,情谊远越君臣。他寡言少语,性情刚直,重气节,剑术绝伦。他不懂那些繁复的古礼,却能读懂蓟渊眼中那簇难以言说的光。
多年风雨,明枪暗箭,荆岳手中的长剑为岐渊斩破无数生死危局。
荆岳深知他的志向不可改变,也从不劝阻,只是默默守在他身旁,以身为盾,护他周全。
也守住他眼中那簇在乱世寒风中摇曳却不愿熄灭的火焰。
然而,天下大势,浩荡如潮。
列国纷争中,蓟国国力日衰,边境城池接连失守。
来犯强国的黑色旌旗逼近,如乌云般压境,城上风声都带着不祥的铁腥。
亡国已成定局。
岐渊苦心经营的礼乐仁义之梦,在铁蹄尘烟中,脆弱如琉璃,亦奢侈如星辰。
最后的宁静时光里,岐渊得到了一块世所罕见的玉籽料,莹润内蕴,如有生命。
他召来国中最好的玉匠,只说:‘以此玉,铭吾心。’
玉匠剖开玉料,取其最核心、质地最精纯的两段玉心,耗尽神思,琢成一对方龙佩。
两佩皆为龙形,却气象殊异。
一枚,龙身盘桓内收,龙首低垂,目光凝于爪间一颗玉珠之上,似将万丈波澜敛于方寸之间。此佩名为 ‘长隐’ 。
另一枚,龙形舒朗清癯,线条利落如剑刃出鞘,龙首昂然向着虚空,姿态决绝,仿佛下一瞬便要破玉腾空,却被时光永恒凝定。此佩名为 ‘永寂’ 。
城破之日,黑云压城。
岐渊将‘长隐’佩于胸前,玄衣素甲,立于宗庙之前,最后一次执礼如仪。
荆岳长剑在手,‘永寂’贴身悬于颈下,沉默地立于他半步之后,如同过往无数次风雨中那样。
剑锋所指,是尘世的纷扰;玉德所向,是心境的澄明。
他们最终力战而亡。
岐渊的‘道’,与他的躯体一同破碎;荆岳的‘德’,也与他的忠心一并葬入山河。”
故事言尽,满场寂然。
谢妄望着沈聿珩,想起他们的缘起正因这对玉佩。后来,他还借此,半真半假地撩沈聿珩讲这背后的故事,“我很好奇,是怎样的孤独守望,能跨越千年?”
没想到,竟在这里听全了这故事的终章。
沈聿珩亦沉默片刻,整理了下情绪,重新开口:
“从这个故事中,我看到了玉中所承载的两重美:道美与德美。
‘长隐’敛尽君王未竟的千秋大梦,是‘道’的孤高与悲悯;刻着岐渊对礼义净土的执着,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风骨,是虽九死其犹未悔的理想之坚持。它的美,在精神的高度,在求仁得仁的纯粹。
然而,‘隐’并非消失,而是将最珍贵、无法光耀于世的信念,妥帖地藏于心底——身死而道存。
‘永寂’凝定将军不渝的万古丹心,是‘德’的厚重与光华;见证荆岳‘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的忠勇信诺,是超越生死、无需言语的托付与信任。它的美,在品格的信与勇,在生死相随的情义。
而‘寂’也非消亡,如忠诚与勇毅,皆如此玉般——永固长存,寂然而辉。”
他抬眼望向满座宾客,声音沉稳清朗:
“器以载道。玉虽不语,却道尽了‘道美’与‘德美’最极致的模样——那是在无可挽回的倾覆中,人对心中准则与情义的,最后也是最完整的坚守。”
演讲结束,全场静默了许久。
所有人,仿佛都还停留在故事中的那片时空。
之后,像是才有人踏着时光机器回来了。
随即——
掌声突兀响起,由稀疏到密集,由克制到热烈,仿佛湖水被投入一颗石子,涟漪层层外扩,最终汇成一片奔涌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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