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玥倚靠在慕容蓿肩头,呼吸绵长,神色安然,似是睡着了。
“大王。”
“大王?”
“大——王——”
慕容蓿轻轻喊了几声,流玥都没反应。这才确认,他是真的睡着了。
呼——
慕容蓿松了口气,心头重压顿消。不过,这压力消失之后,心间又有些莫可名状的情绪滋生出来。
这些时日相处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浮现脑海——血屏风前他惊惧担心的眼神、深夜微雨中的拥抱、苦渡居沐浴时霸道的亲吻,还有山野洞穴里相依而眠的无数个日夜……
慕容蓿轻轻咬住一口桂花糕,浓郁香甜的桂花在嘴里化开。但她却觉得,这嘴里的甜及不上心里的甜。
诶?天啊!慕容蓿,你在高兴什么?
慕容蓿惊觉自己生出了奇奇怪怪的感受,忙用手掌拍了拍额头,自言自语地嘀咕道:“慕容蓿啊,你醒醒!你俩打小就不对付,这事可不能忘了!你多少次故意临摹他的字迹,在书卷上写大逆不道之言陷害他,让他无端被太师和先王责罚;又有多少次帮着明皎挤兑他,春狩秋猎时,还总拔掉他射中的猎物身上的箭羽,换上明皎的,一次次让明皎拔得头筹。”
“有一次他看上一家酒肆的酒娘,欲得之,你故意找茬斗酒,斗赢了他,让他在美人面前颜面扫地……”
“你记得倒挺清楚。”
“那是自然,得罪人的事可得记清楚了。不然,对方找上门来,你还一头雾水,岂不被动?”慕容蓿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听到流玥说话,不多想就接了下去,“不过,我跟你之间的桩桩件件倒不必记得太清楚,因为——太多了!”
“——尽东南之竹犹不能书!”
一声轻哼似有若无地拂过耳畔。
慕容蓿一个激灵,猛然意识到,她刚刚又当他还是那势弱的太子,说话过于随意了。
“大王,醒了?”慕容蓿僵硬着声音问道。
流玥从小憩中醒来,坐直了身子。
“许多事的确不必记得太清楚。”流玥眸色深沉,目光锁定着慕容蓿,“但有一点,你必须清楚。”
“哪、哪一点?”
她细数了好几桩事,是不是勾起了他不好的回忆?他是想强调,他随时随地可以报复回来这点吗?
慕容蓿忐忑起来。
“那个酒娘。”
酒娘?为什么她必须要把酒娘记清楚?
慕容蓿茫茫然一阵,忽而灵光一闪,恍然大悟。
从小到大,流玥对女子一贯疏淡得很,除了那个酒娘。他自认识了那个酒娘,隔三差五去那里喝酒,常常是临近宫禁方回来。
而他本身并不喜酒。
当时,她出于好奇跟过去,胡搅蛮缠地同他斗酒,将他灌了个人事不省。事后,他破天荒地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她想,约莫是在心上人面前丢了脸,恼羞成怒了。
此事过后的有一日,她恰巧路过东宫,听到他与夏太后争吵。
他们具体吵了些什么,她听不真切,只记得听清了一句“孩儿非她不娶”。
她立刻就联想到了那个酒娘,猜测是流玥想要迎那酒娘入东宫,但夏太后因为对方身份低微,并不应允。
如今,流玥重提那酒娘,还必须让她记清楚,大约是要应他当年那句“非她不娶”了。
慕容蓿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但脸上仍维持着一贯随意的笑容:“大王,妾身明白。”
流玥眉头一挑:“你明白?”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慕容蓿一脸“我很懂事、我有觉悟”的神情,表态道,“人生得一红颜知己,此生足矣。若因什么门户之见、地位之差而擦肩错过,实是憾事。阿蓿没什么优点,最是能成人之美,待得了闲就替大王寻那酒娘姐姐,将她接进宫来。”
流玥先是一愣,随即神色古怪起来:“你倒的确是最爱成人之美。”
他这话怎么听着阴阳怪气的,她有哪句说错了吗?还是表达得不够有觉悟?
慕容蓿不解地眨眨眼,就见流玥抬起手来,那两只宽厚的手掌就那样按在了她耳朵边上,而后微微使力,将她的脑袋掰了过去。
“慕容蓿,听清楚了。寡人让你记清楚的一点——”他微微低下头,神色肃然,“我没有看上那个酒娘。”
“啊?”慕容蓿大脑打结了。
听流玥继续说道:“她是齐国间谍。彼时,齐王与父王密约攻楚,楚国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便派遣使者入秦,以一半汉中之地作为交换,想要与秦合兵共同拒齐,并夺回被齐国拿走的淮泗之地。”
“楚国,乃我秦国之姻亲,本就比齐国亲厚些。再加上这一半的汉中之地,父王就答应了。他明面上仍是与齐王相约攻楚,暗地里却准备在齐楚交战之时临场倒戈,助楚国夺淮泗之地。”
“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秦楚秘议之事还是被齐国的间谍知道了,那个酒娘就是给齐国传递消息的人。当时,我之所以频繁往酒肆跑,就是为了截下她的消息。”
“而你坏了大事!”
“哦,这样啊。”慕容蓿乍听到真相,脑子还有点转不过来,“你不喜欢那酒娘,那是哪家姑娘,你非她不娶?”
诸国间的尔虞我诈,慕容蓿不是很感兴趣。但那个让流玥非娶不可的姑娘,她倒是很想知道。
流玥一呆,似是没想到慕容蓿竟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我不是故意听墙角的,就是路过的时候听到了。”慕容蓿解释道。
“你听墙角的时候就听一半?”
“凑巧就只有一半。”
“当真凑巧。”
“所以她是谁呢?”
慕容蓿直勾勾看着流玥,眼里满是好奇之色。
流玥呼吸一乱,眼神躲闪起来。
他略显仓皇地松开了慕容蓿的脑袋,移开眼,直视前方:“没有谁。”
沉冷的嗓音里透着几分心虚。
慕容蓿惯会捕捉他细微的情绪,这小小的心虚和慌乱自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她心下大呼“神奇”,对那个姑娘更为好奇。
不过,她也知道,流玥口风紧得很,方才没有问出来,接下来也问不出什么了,便就此作罢。
马车徐徐前行,街市的喧嚣溜进耳朵里。慕容蓿转移了注意力,打开车厢侧边的小木窗,往外望出去。
市肆里人来人往,充斥着小贩们的吆喝声、过往行人与摊主的讨价还价声,偶尔也能听到几声从远处高阁里飘来的琴声和鼓声。
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闹哄哄的。慕容蓿却不觉得恼,反生出些宁静之感。
这里有大郑宫没有的东西——人间烟火。
是的,大郑宫庄严奢华,却是冷冰冰的,没有这人间的温暖。也不仅仅大郑宫如此,千里之外的栎阳宫亦是。
这些巍峨的宫殿,只让人心生敬畏,永远都亲近不了,一如它们的主人。
慕容蓿惆怅地收回望向外面的视线,转而去看流玥。
年轻的秦君坐在马车里,面容沉静威严。
车轮轱辘轱辘地滚过青石子铺就的道路,晃晃悠悠的,而他始终保持着端正的姿态,好似是行在笔直平坦的大道上。
大魔王其实活得挺累,一刻都不能放松。慕容蓿忽而怜悯起流玥。
流玥察觉到慕容蓿的目光,侧过脸看了过来。
慕容蓿赶忙移开视线,假装在食盒里找心仪的糕点吃。
流玥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提醒道:“少吃点,留着肚子吃饭。”
“哦。啊?”慕容蓿错愕抬头,“大王出宫,是带我来吃饭?”
流玥似是思考了一下,随后轻轻“嗯”了一声。
慕容蓿很是意外。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
封缭打开了车门:“公子,就是这里。”
流玥随即起身下了马车。
慕容蓿识趣,紧跟其后,弯着腰从车厢里钻出来。
封缭的确停在了一家食肆前。
许是位置偏僻的缘故,这家食肆冷清极了。这会儿正是吃午饭的时间,但透过门和窗望进去,食肆里只能看到零星几桌有客人。
他还真是带她来吃饭的,只是这地方是不是选得不太好?慕容蓿看着食肆门外悬着的、洗得泛白、书写着“仙客来”三个字的幡,陷入了沉思。
她觉得,这家食肆唯一能称得上亮点的仅有“仙客来”这三个字了。
事实证明,慕容蓿的感觉是正确的。
流玥一行三人进到食肆,竟连个迎接的小厮都没有。
待等了片刻,发现真的没有小厮过来招呼,封缭举步走到柜台前,叩了叩台面。
柜台后的掌柜慢悠悠抬起头来。那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姑娘,用一根桃木簪挽着坠马髻,整个人看起来清爽秀气,只是眉眼间带着困倦之色。
见到封缭,她懒洋洋地抬了下眼皮,打着个哈欠朝屋后喊:“小二,来客人了,出来招呼——”
说完,她复又趴在柜台睡觉去了。
封缭:“……”
想他堂堂大秦国的郎中令,不说貌似谪仙,但也称得上是个俊秀好儿郎,何曾被姑娘家如此怠慢过?
封缭摸了摸脸,回头看向流玥,正张嘴要说什么的时候,意识到接下来的问题可能并不适合问秦君,就把视线转向了慕容蓿:“夫人,我今日胡子刮得可干净?”
“干净。”慕容蓿回答。
“那我看着憔悴吗?”
慕容蓿想了下,摇头:“精神满满,红光满面。”
听罢,封缭松了口气,笑道:“我就说,我没问题,定是这女掌柜眼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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