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凌晨五时,天阴雾深,黑云还未全然散尽,廖原仍与天相接,细软的草叶上沾着小颗的露珠,一场急雨似承上天恩泽,普万世众生。
温熙收拾好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拖着半大的行李箱去“有栖”前台办理退租事宜。
客栈的老板耳边肩头还夹着游客咨询的电话,他回头示意了下温熙就离开处理自己的业务去了。
温熙了然一笑,走进前台,从电脑桌旁堆叠的一沓入住资料中抽出自己的那张开始修正完善,填完后又开始往电脑系统里面录入退租信息。
一切都办完敲定后,通完电话的老板才一脸歉意的回到工位,他冲着温熙一笑,视线一上一下的核对着电脑和资料单的信息,笑容渐渐的冷了下去。
“想好了吗,以后真不回来了?”他自然地用着藏语。
“最起码近几年,是来不了了。”温熙笑了笑,有更晦涩的情绪敛在眼底。
老板长长的叹了口气,也没打算挽留。
“达瓦姑娘!”一声清朗的高声打破了清晨的露水气,叫醒了外围枝桠上的惺忪。
温熙和老板默契地一同循声看过去,谭冕晶亮的眸子洇在吊灯光的光源里。
他顶着一头未干透的黑发耷在额前,嘴角轻轻勾起,一边耳垂上还戴着单只黑色的圆钉,冲锋衣的拉链拉到修长的脖颈处。
那双如丝的凤眼好似缠住了温熙的双脚,就将她如此定在原地,忘了如何移动。
“有什么事吗?”温熙看他。
老板认得谭冕,只睨了他一眼,便开始调取房间信息。
“好巧,又碰到了。”谭冕略过老板,对着温熙,“你今天有什么安排吗?”
温熙了然,将背上斜着的牛仔挎包往上扶了扶,“没什么安排,去挂几条经幡罢了。”
谭冕伸手接过老板接过来的身份证,笑得儒然好看,“好巧,我今天安排的也是这个,一起吗?”
说着,他将宽厚的手掌展开在温熙眼前,掌心躺着机车钥匙。
“不巧,”温熙笑得温柔,也学着他的样子将手掌平展在对方面前,“不顺路。”
她手心里躺着的也是钥匙,汽车钥匙。
谭冕悻然,收回手掌,眼神直勾勾的看她,甚至懒得做什么掩饰。
越野车的引擎声响彻,一股黄沙被车后胎带起,弥漫了视线,耳边有孱弱的人声和马蹄踢踏声,藏地的一日已经开始了。
一般的经幡需要尽高处悬挂,海拔不高的鹿祁山就成了游客的首选之地,其山峰占地面积大,坡面较缓,利于行走又少积雪。
鹿祁山的背面再往里行便是全国有名的常玉雪山,那里海拔相对高些,条件也较恶劣。除了生大病想诚心拜神求佛的人之外,几乎很少有人去那座威严之地探索,顶多也只在远处拍几组日照金山的光辉盛景。
温熙将SUV停在山脚下的越野车堆里,从后座拿过自己先前准备的旅行包,将登山杖、冲锋棉衣、口罩和毛绒帽子等一一从中拿出来,装备好自己才下了车。
登山的人群已经相当多了,半山腰处有几处手电筒的光亮,像是已经有行人在第一处挂幡地写了寄愿。
温熙此行是为了登顶挂最高的经幡的,她将强光手电筒捏在手心里,加厚手套有点硌手,她没留意,只顺着人流往海拔高处走。
积雪已经被前几波走过的行人踩得有些湿滑,温熙只得借着登山杖往少足迹的陡坡上行。
因着地理因素,这里的日出显露的比较晚,此时空气里还有夜里留下的水汽和寒凉的霜露,没走几步衣服外层就积了重重的露珠。
时间更迭,日暮轮转,晨时天边的暮色随着温熙上山的速度一寸寸由地平线升高。
天光乍起的几十秒内,登上山顶的行人开始齐刷刷举起相机拍摄背侧的日照金山,笼在暗处的山巅之上,并不冷冽,因为有了人气的添入而增了些暖意。
也许,真正温暖的地方,并不需要客观条件多好,只需人烟相照。
温熙从背包里掏出几条经幡丝带,交到幡圈外收款的小女孩手里。那小孩小脸扑红,双眸掩在凌乱的长麻花辫之下,透亮的如同一汪清潭倒影圆月,那样纯粹的眼神,她在藏地见过多次。
小女孩将幡布架上许愿架,转身小跑回来冲着温熙笑。
小女孩的身后有顶小帐篷,帐篷的门上用绳子挂着一个收款码,冷空气里,她笑得如同一簇烈焰。
温熙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二十块钱递给小女孩,后者却摆手不接,温熙半蹲下身子与她平视,语气温柔,“为什么不接啊,是金额不对吗?”
小女孩还是摆手,却还笑着,只是一个音节都没发出来。
“有大人在吗?”一道男声突兀的从后方传来。
谭冕半边身子倚着观光台的古松,双手交叠扶着登山杖,歪歪扭扭地站定,还在调整着不畅的呼吸。
哟,还真来了。
温熙睨他一眼,目光移到他左耳的黑色耳钉上,这人,还真是个狗皮膏药啊!
四周无人应声,帐篷的帘子拉开着,里面空荡,并不存在什么所谓的大人。
温熙笑着摸了摸小女孩的头,问:“家里没人陪你来吗?”
小女孩不语,眼神亮晶晶地看着谭冕。
谭冕走了两步至温熙身侧,蹙了眉,说:“不会说话?”
小女孩眼眸一闪,冲着谭冕一个劲的点头。
她轻轻晃了晃脑袋甩掉温熙的手掌,一溜烟儿跑进帐篷里拿出个小本出来,本子的侧边挂着只铅笔。
她低头专注地在本子上写着什么,谭冕凑近了看,一横列弯弯绕的字符出现在本子上,是藏语,他看不懂。
温熙余光里捕捉到谭冕的呆滞,轻笑了声。
她用手指着本子上的文字,轻言译出声来,音色混着铅笔的摩擦声,有种娓娓道来的静好。
“哥哥姐姐,你们可以叫我小卓玛,我的家在扎那福利院,我有很多哥哥姐姐和弟弟妹妹,我们有各自负责的工作,我的嗓子不好了,我的好朋友扎桑耳朵听不见了,她现在就在那座雪山下抱着小羊和别人合照呢,我们不收认识的人的钱……”
小卓玛的笔记并非如此流畅,几句话里都标注了空白符号,温熙是根据笔记一点点推断出她原想表达的文字,她并没把最后一句话说给谭冕听。
“你们认识我?”温熙用藏语问。
小卓玛点点头。
扎那福利院……
认识的人……
温熙大脑几乎空白了一瞬。
反应了几秒,她低头从包里翻出一张照片,那照片四周已经发黄撕裂,而且像素也不高,是许多年前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地点就是他们目前所处的观景台方位,背后便是金灿灿的雪山。
照片中是一男一女负手而笑,可以看出女方的肚子有明显的隆起,残缺的背面有蓝黑色混合墨水的钢笔写就的字迹:
“时年动荡,不负光荣使命——李丙显。”
照片中人是谁,而落款人,又是谁?
似乎有什么事情摆在眼前,又似乎万事都是如此让人费解。
将照片收回包里,温熙回头去看,就见谭冕正和小卓玛玩得开心,明明刚才还语言不通,明明本该无法交流。
两个耀眼的人,迎着朝曦的光亮,眉眼乐如弯月。
他明明生的矜贵,绝非等闲子弟,却如此富染烟火人情。
在温熙从小到大的认知里,那些世家大族的少爷都是枯燥无味,都是目中无人的姿态。
总喜欢端着一副冷冽的神情藐视万众,他们抬手的起落间,多少东西顷刻间崩塌。
那样一个满是桎梏的圈子,那样一成不变的环境。
人不像人,像饮血啖肉的兽群。
太阳已经升了正空,大批次的人群已经开始往山下撤退。
“走啦。”
温熙扫码结过一辆双人缆车的价钱后,抚了把眉心的露水,抽身就往车上走。
被当作空气的谭冕:……
他小跑着追上她,在缆车门关闭之前,工作人员才把大只的他“挤”了进去,之内,彼此分坐两侧。
车门缓缓闭上,直至腾空,温熙才极不情愿地从手机屏幕上挪开视线看他,“刚才车都动了你才过来,挺危险的,下次别这样了。”
熹微的晨光里,封闭的空间内,温熙揭下冲锋衣的帽子和墨镜,栗棕的大卷发一刹垂落,半阖的杏眼越迷离反而越引人。
她把头靠在车厢上,嘴巴在右臂托脸的动作挤压下微嘟起来,没什么气色,但却反而因为这动作冲淡了几分周身的冷清。
一切落入谭冕眼底,那人抱臂环于胸前,他长得实在妖孽,狭长的眼尾扬起。
目光未曾从女人脸上挪离过一分,陌生的侵略性十足,连带着说话的语气都拐着弯。
“还可以有下次?”
温熙被看的浑身不自在,手机也是着实假装看不下去了,索性收了起来。
她绽开一笑,恣肆松弛,目光迎上他的,不闪不避,轻蔑道:“谭少爷,你想泡我?”
谭冕瓷了一秒,笑得更荡漾了,“不明显吗?”
四目相对,温熙一双眼底皆是探究和啼笑,她无所谓的往雪山上的雾白色看去,眯眼道:“那……祝你好运。”
谭冕目光始终柔和,他似乎并不因“少爷”的称呼而觉得难堪,也并不因被无视而丧气,燎阳当空,积雪生寒,少年的眼底总有火焰在燃烧。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