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城雨水来得没有由头,梅雨一来总缠绵个十来天过不去,谭冕站定在院内避雨的檐下,拿了把小木凳坐下。
院中置有一大瓷缸,周身黑褐色,缸底色泽釉黑。
他以前总以为这是李老头藏的古董,直到有一天,他亲眼见那老头捏着水管往里边盛水,水足够了,再移绿植。
须臾工夫,又见他提拉着一袋鱼苗,一股脑地兜进缸里,缸底盛了水,鱼遇水四窜,疾身躲进漆黑的草叶之下。
自那之后,黑瓷缸底除几只雀跃的鱼外再无可视的空间。
此时梅雨始绵,青砖灰瓦的檐下水一滴滴地砸落,在谭冕身侧的小水坑里砸出一池小水洼,随水起落间砸起雨的王冠。
“叩叩叩——”院外的木门虎栓被叩响,门外响起轻微的窸窣声。
谭冕起身,沿着廊道直行,走近不远处一扇半敞的窗叶,道:“师父,来客了。”
“快去迎。”老人放下手里的新版报纸,将挂在脖颈的眼镜绳拿下,撑起沙发边的木拐杖,晃荡着往正房挂着医馆牌匾的屋里走。
木门张开,一股极浓的中草药味扑鼻袭来,许婕蹙了眉,伸手捂住鼻子,避免更多浓重气味窜进鼻子,闻得人心慌难受。
许婕眉目凌厉,此时就算是生了病,眉峰间却仍不显孱弱,她进门后将医馆小院四围扫视一遍,眉目些微放松下来,说:“这院子不错。”
陪同她一起来的还有个约摸五十来岁的男人,眉峰骨立,面相却柔和慈善,他一路搀扶着许婕往馆内走。
听到她的评价,象征性望了眼四周,附和着不错。
进了馆内,药物气味更显浓郁,但好在有些清甜气味散在空气里,缓解了些许婕的不适。
谭冕坐在角落的单人沙发上,不发一言,往一茶炉子下面填了一颗炭块,茶香味的蒸汽汩汩冒出。
许婕瞥他,问:“小伙子,煮的什么茶?”
“不是什么好茶,”谭冕自开门后就思量了许婕和温凌华周身的装扮,心下有数,“绿雪芽。”
他两手执两茶盏,倾身将杯底放到二人面前的桌上,许婕和温凌华一人一盏,颔首后便退出馆去,又坐回原先的檐下听雨。
李先生开医馆并不想把它当成个生意来做,所以寻了个僻静地儿,随意在院内立了块匾就做起了医馆的名号。
无人知他先前声名,只知其用药大胆怪异,却妙手神医,更有甚处有停息回春之能。
当然,后半句多有外人夸大的成分。
生老病死,哪是人能决定的事情。
一般人寻常不会特意寻这种僻静的三无之地看病,除非是赖上了连医院都束手无策的大病,因此打听着名声寻来这里,想着破罐子破摔的求个解决办法。
许婕睨了一眼对面坐着的老者,温凌华向其叙述着病情,两三点雨滴声落进廊间。
阵雨的午后,院内青石板上泛着明亮的积水,木门再度被人敲开,女孩扎着双马尾辫,身上还穿着苏大附中的校服,一进门就坐到谭冕身边。
她把饭盒放到四方桌上,探头往里屋看,“这么大雨还有病人吗?”
谭冕将饭盒提起,转身往低矮的灶房走,李季芽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他把饭盒放进微波炉里,她帮他阖上微波炉。
谭冕又坐定在木桌旁,这才抬眼看李季芽,“这么大雨,你怎么来送饭了?”
李季芽托着下巴看雨,说:“阿姨……说她有事要忙,就麻烦我来了。”
男人垂下眼眸,发丝沾染了雨水,有些雾津津的,想吹干,他站起身往自己的那间里屋走。
李季芽响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阿冕哥,等等。”
谭冕止步,早有预料般地转身看她。
李季芽伸手蹭了蹭鼻尖,说:“我有几道数学题不太会做,想让你帮我看看。”
他没说话,又坐下了,雨已经慢了些,安静的空气里只有笔珠划过纸面的声音。
天响晴了,后山的几只小狗撒着欢又跑进来了,几只沾了泥巴的小团子围着他四面蹦跳,谭冕工裤的裤脚尽染了些泥巴。
李先生和许婕温凌华二人从馆内出来了,李先生瞧了廊上的二人一眼,道:“芽芽,你带二位去病坊。”
“好嘞。”李季芽撂下了笔,引着人跨过角门往后院走去。
谭冕跟在李先生后面进了灶房,将热好的饭菜打开摆开在桌上。
安静的咀嚼声中,他问:“师父,那女士……很严重吗?”
严重到一时解决不了,要住上几日病坊。
李先生摸了把腮帮,看着谭冕笑了两声,说:“先住着吧,不好说。”
薄暮,濡湿的青石板院落有些湿滑,谭冕洗完澡,开窗就望见月亮一轮浅色的轮廓,月光照映下的角门竹丛旁站着个人,是温凌华。
他正在讲电话,似乎也看到了谭冕,转身往他房间的方向走来,谭冕立刻开了门去迎,却见他电话没讲完,便没吭声。
温凌华右手举着手机,左手向他示意稍等。
“西西,我们打算在这住一段时间,你自己在家照顾好大家……”
“你不用过来,你妈妈情况挺好的,没什么事。”
“你来勤点也是可以的,不然我们一家人都住着算什么样子……”
“嗯,好,就这样,挂掉了。”
温凌华收起手机,说:“那个,小谭,我女儿一会儿过来给她妈妈送点东西,到时候可能有点晚,你留意着点门,可以吗?”
谭冕浅淡一笑,应:“没问题,叔叔。”
夏天的午夜,小窗开了半扇,谭冕趿着人字拖,四角短裤和老头背心,斜靠在大沙发上摇着蒲扇,师父的房间在一墙外的隔壁,仔细听能听到细微的呼吸声。
木门响起,门外人很轻巧地扣了三声,不吵人,适时落到谭冕耳里,他拉开房间上“吱呀”的铜锁,蹑手蹑脚去开门。
后山有知了声不绝于耳,木门打开,来人身上席起一阵微风,带来野花的清香。
温熙穿着及膝的碎花裙站在门槛外,谭冕看着她,脑中有极细微的电流声穿堂而过,他伸手接过她手里的大包小包,退开一步问:“进来吗?”
温熙搓了搓被细带子勒红的手掌,摇摇头,“太晚了,我就不进来了,明天我再来看他们。”
“你明天还来?”陡然拔高的声音,划破了空气的寂静。
温熙顿了下,看他。
“你等会儿。”谭冕将木门关上,转身进了屋子,两分钟后小跑着出来了,手腕上还搭着件黑色外套。
“我开车了,不冷。”温熙看着他怀里的衣服。
他敛了下胳膊,完整的大臂线条裸露在空气里,“我自己穿。”
“你穿这样……”她目光流转过他的肌肤,最终落在他的白背心上,笑意氤氲,“真不一样。”
谭冕跟着温熙的视线,注意到自己懒散的穿着,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
镇静片刻后,他抬头说:“你不也是,很不一样。”
仔细想来,他好像每一次见她,她总有一副新的样子,各不相同又同样好看。
温熙轻咳一声,瞥见医馆上方的匾。
“你是中医?”
“嗯。”
“怪不得……”
“什么?”
怪不得他身上有股很清很淡的草药味,和别的香水香料香烟的味儿都不一样,吸进鼻子都让人感觉有舒经活络的功效。
谭冕发丝垂落,盖住了眼睛,安静的夏夜,只有脉搏跳动的声音。
“西西,是你吗,怎么不进来?”温凌华在角门旁招手,压低声音喊。
温熙走了过去,父女俩站定在一处,轻声叙话。
谭冕回了自己的屋子,沙发上扔着一本厚厚的书,张开反扣着,他打开折页,目光落在癌细胞那列的目录上,细细翻阅。
翌日。
天晴,苏城一碧万里,温熙将头发束成丸子,席地坐在混凝土的台阶上,眯着眼,晒一缕屋檐泄下的太阳。
难得的好天气。
“温熙。”谭冕左手拎着木质匣子,推开小门走进来。
他穿纯黑短袖,纯白短裤,走路间发丝都跟着步伐打颤。
“我熬了药,你先拿给伯母喝。”谭冕将匣子放上石桌,隔着五米的院落说。
温熙坐着没动,眯眼看着他手里端出的另一个药碗,问:“那是什么?”
谭冕弯起嘴角笑了下,说:“给你煮的,一会儿过来吃。”
“什么?”
“四物鲫鱼汤。”
“干嘛的?”
“饱腹。”谭冕看她一眼,“先过来拿药。”
温熙笑了下,继续闭着眼睛晒太阳,声音闷在臂弯里,说:“你拿进去呗。”
几缕碎发被阳光镀了金圈,小幅度的动作活像伏着一只小金渐层,毛茸茸的。
谭冕将药端进许婕的病房,陈列整洁的屋舍里较昨日多添置了些物什,通风的百叶窗上映着竹叶的影子,微风轻拂面。
许婕正在通电话,卸去妆容后,她那张生杀的脸上浮出些苍白来。
谭冕将汤药放在桌上,垂眸看她一眼。
电话开着扬声器,声音在静谧的空气里回荡。
“端端,最近忙不忙啊?”
“没事,不用来看妈妈,这病听着玄乎,其实也就那样,你看妈妈现在不是好的很吗?”
“诶哟,西西来了跟没来还不都是一样,不如在家好好照看着生意。”
“指望她也指望不上,我就想着什么时候我病好了,再等到你回来,我们一家三口团团圆圆的比什么都好。”
“……”
谭冕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席地坐在温熙旁边,她眼里生了干涩,正要睁眼调整时,他伸手悬空搭在她额前,替她拦了刺眼的光。
温熙总是觉得太阳好,哪怕有一刻泄出温暖,都让人感觉特别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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