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夏末,倏而冬来,日子一天天过,年岁一天天长。谢黎眼瞅着院子中间那棵老槐树从枝繁叶茂到树叶金黄,风一吹,便落满了院子。
谢黎就坐在树下的躺椅里,摇着一把大蒲扇,哼一支不成调的曲儿。
然后等到夜幕降临,四庸城里到处飘起了炊烟,街市弄巷里走街串巷此起彼伏的吆喝叫卖,九腔十八调,棕绳翘扁担,丁零当啷敲着小破锣走近又走远。谢黎就会起身,去正门口等下学的褚瑄睿。
这小孩不知是到了年岁,还是因为四墉城的锦衣玉食着实养人,半年多的时间里疯了一样蹿个儿,从刚回来时堪堪和谢黎齐平,到现在比她高出一头还多。谢黎从端正站着刚好给他打伞,到后来垫着脚为他披上披风,再到现在,只能无奈笑着举手为他拍一拍大麾的毛毛领子。
“殿下长高了不少。”谢黎笑着说。褚瑄睿也笑起来,英俊坚毅的下颌线随着笑声上下起伏。
再没有半点小时候脸颊上挂着婴儿肥胡撸一把肉嘟嘟的样子。
谢黎在自己一方小院里安心呆着,不时地跟小丫头们打打牌逗逗趣。陆家那个小丫头大概上次闯祸被兄长责罚的狠了,已是许久不见。谢黎乐得清闲,日日带着妙菱去锦食斋买点心,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再叫了珍儿秀儿来,听她们天南海北地说那些闻所未闻的有趣事。
就好像,她从来就过着这种日子。
后来街巷里响起拖长尾音的冰糖葫芦,小贩在南头吼一嗓子,北头都能听得见。谢黎听这吆喝声听了三天,然后在巷子口拦住他。她其实不怎么喜欢吃糖葫芦,但一口气买了十几个,满院子的丫鬟小厮分了个遍,再给褚瑄睿留下两只,还剩下俩,谢黎屁颠颠举着往后院东厢房去。
她坐在围墙上晃悠双腿,直等到月亮爬上屋头,漫天星河璀璨,一抹白色身影飘飘然从对面花园深处走来,眼里盛满温和笑意。
“给你吃。”谢黎把糖葫芦递给身侧的祁舒识,祁舒识接过咬了一口含在嘴里,酸甜味道瞬间从口腔蔓延至心底。
“嗯,真甜。”祁舒识笑着看她。
谢黎也看向他,眉眼间扬起笑意,她问他,“祁公子最近在忙什么?”
祁舒识把最后一颗山楂咬进嘴里,颇有些不舍,便干脆含着,静静等着冰糖外壳一点点融化殆尽了,才慢条斯理地把山楂细嚼慢咽。
“忙着养花。”祁舒识含糊不清地回答,又抬手摸摸谢黎的头,“也在挂念着你。”
转眼年关将近了,街巷里孩童追逐打闹燃放爆竹的声音日渐多起来。
谢黎杵在小侧门口一边嗑瓜子,一边眼神幽幽地看着不知是哪几家的小孩为了一个火炮应该由谁去点而吵闹不休。然后转头眼巴巴看向身旁的妙菱,“我也很想玩。”
妙菱为难地蹙起眉头,“这……这恐怕,不太合规……”
“打住吧。”谢黎用脚指头都知道她打算说什么,任命地叹口气转过身继续幽幽地看着那帮小孩,然后见他们打得火热,不动声色的微微动动手指,地上好端端放着的火炮突然自己着了起来,呲溜一声炮筒窜出去撞在墙面上,嘣一下炸开,吓得周围路人一哆嗦。
几个小孩面面相觑,谢黎开心了,哼起小曲儿优哉优哉的回屋躺着去了。
一到年关,便是整个四墉城最热闹鼎沸的时候,也是阖宫里最重要的一件盛事——除夕宫宴。
帝后亲自摆宴,召满朝文武携家眷入宫,在御花园好好吃顿年夜饭。这一天不用早朝,免除宵禁,君臣欢聚一堂,普天同庆,共贺新春到来。
谢黎迷迷糊糊地听着妙菱解释完,哦一声然后一头倒下去蒙起头继续睡回笼觉。妙菱一把从被子里把她薅出来,怒其不争,“这样大的事情,姑娘怎么还一点不上心呢?”
谢黎很懵,“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今年咱们殿下要带姑娘一起赴宴啊!”妙菱气急。
“……哦,原来如此。”谢黎眨眨眼,“那又如何?”继续倒回床上睡觉了。
妙菱:“……”
宫宴这天天儿还没亮谢黎就被妙菱从温暖的被窝里生拖出来,非要拉着她去梳洗一番。谢黎实在拗不过小丫头,被硬拽着折腾到下午,肚子空空还没怎么吃过东西。最后终于算是收拾妥当,有气无力地摊在马车里,看着褚瑄睿唉声叹气。
把褚瑄睿逗得笑出声,匆匆跑下车拿了一个苹果回来,塞进她手里,谢黎才终于缓和一点死气沉沉的心情。
“有钱人家的闺女可真不容易。”谢黎啃着苹果吐槽。
褚瑄睿笑意更深,“黎姐姐开心做自己就好。”
“乖~”谢黎摸摸他脑袋,满脸老母亲的欣慰。
正南正北的平安大街,四处彩灯高悬红绸飘舞,一路行到尽头,矗立着高耸巍峨的正阳门。谢黎挑开窗帘的一点小缝仰头望去,只见着金色的门钉高高的城墙。
所谓皇宫,歇山转角重檐重拱,绘画藻井朱门红窗,头顶是琉璃瓦携五脊六兽,脚下是汉白玉刻雕梁画栋,满目金碧辉煌,处处雕栏玉砌。
真真是极尽天奢帝王家。
候着的小太监远远儿瞧见六皇子的车驾过门,赶忙仰着笑模样迎上来,“问六殿下安,奴才等候多时了。”
褚瑄睿笑着点点头,随从自然地上前递了银两。小太监躬身双手接过,脸都要笑成了一朵菊花,腰背弯得更低,“皇后娘娘特意让奴才来接殿下,想先请殿下去永华宫一叙。”
楚瑄睿似早有所料,闻言只是点点头,“有劳公公了。”
当今皇后康氏便是丽嫔去世后六殿下的养母,也是二皇子褚瑄珵的亲身生母。
谢黎来四墉城后听闻不少传言,大抵都是这位正宫娘娘如何贤良淑德雍容端方,如何温柔宽厚礼待下人,外头那些话本子里十足十的赞美之句随便拿一本都能找出好多,民间百姓闲谈议论也皆是满口称赞母仪天下。
只是,谢黎却从未从褚瑄睿嘴里听到过关于这位嫡母的一言半语。
所以,天下人夸她再好,夸到天上去,谢黎却是一个字都不信。
好一会儿走,永华宫的正门映入眼帘,踏入宫门一道进去,正殿门前小太监停下脚步回身行礼,然后进去通报一声。
趁这个空档,谢黎自后面掩于宽大衣袖下悄悄扯一扯褚瑄睿的手指,对上他看过来的眼神后冲他带点调皮的挑挑眉梢,然后露齿笑出来。
褚瑄睿一怔,眼底藏了一路的阴霾却是瞬间清了不少,微微愣神后终是一口浊气叹出,也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小太监出来请六殿下进屋,又对谢黎躬身一礼,“劳烦姑娘在这稍等。”
谢黎笑着应下,小太监便跟着褚瑄睿一道儿进去了。
深冬时分,四墉城刚刚下过一场大雪,谢黎仰头看着门口一棵冬松,深绿枝杈上撑着半指厚的积雪,风一吹,便扬起一层扑簌簌的雪沙。扬到脸上一阵冰冰凉的寒意,谢黎缩了缩脖颈,就见一人撩开门帘出来,正对上她站得位置。
“哟?”褚瑄珵双手捂着暖手炉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看她,“你就是六弟从江南带回来的那个?”
谢黎低头施以一礼,只堪堪看到眼前一双金缕布鞋,鞋面上彩线刺绣,装点以翡翠玉珠。
“民女谢黎,是六殿下家臣。”谢黎温声答道。
“家臣?”褚瑄珵低吟着这两个字,轻蔑地嗤笑一声,“怎么?你还没爬上皇子的金榻?”
谢黎一噎,低头不语。
褚瑄珵自台阶下来在她面前站定,挑着眼皮上下大量,“是颇有几分姿色,只可惜是个有眼无珠的蠢货。”说着微微弯腰凑近几分,鼻息喷洒上她的脸庞,“不如来跟我吧。”
谢黎忍不住后退半分,不经意间抬眼一瞥,正对上一双微挑的吊梢眼,目光相触谢黎心下猛然一惊。
“大胆!”褚瑄珵直起身子,好整以暇地抱臂站着,“区区贱民也敢直视皇子?给我跪下!”
谢黎从善如流赶忙跪地,低头行礼,“民女知罪,望殿下开恩。”
“哼。”褚瑄珵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就在这儿跪到你家主子出来吧。”然后扬扬手,小太监赶忙上前为他披上麾衣,一群人簇拥着施施然离去。
谢黎看着眼前那双金靴渐渐远去,宫门外响起太监恭送二殿下的声音,才微微舒出口气。
“姑娘。”妙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还带了几分抽泣,“奴婢进去找六殿下来评理。”
谢黎拉住她的手笑笑,“没事,别给殿下添麻烦了。”
院子里最后一缕斜阳快要下去,四下掌起了灯,幽幽的烛火在寒风中跳动着,偶尔一声烛心嘣开,响起一声短促而微小的噼里啪啦。
屋门前的光块亮起又暗下,褚瑄睿从台阶上下来,伸手扶起跪地的谢黎,攥紧她冰凉入股的双手。
谢黎笑起来,嘴边呼出一口白气,“走吧。”
褚瑄睿点点头,眼里明灭变幻情绪不明,依旧紧紧拉住她的手,也只说了声,“走了。”
宫墙黑沉沉地立在两旁,一眼望不到个头。褚瑄睿拉着她并肩前行,谢黎笑了笑,“殿下,这不合规矩。”
褚瑄睿一言不发,依旧执拗地拉住她的手,谢黎抽了两下实在抽不开,便放弃了。俩人便就这样一起走过脚下宫道的漫漫长路,走过宫墙深重,走过楼台庙宇,走过很多道朱门翠瓦,走过一盏盏玲珑宫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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