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黎是在一个深夜来见褚瑄睿,更深露重,她自己提了盏灯,落后半步跟着妙菱。偌大皇宫也不剩多少人了,连打更的小太监都不知跑去了哪里,漫漫宫道上宫灯有一盏没一盏的亮着,再往深处走,干脆就一盏灯都没有了。
“我其实挺想哼个曲儿——这个想法从第一次走这条路就有了。”谢黎冲一旁的妙菱眨眨眼,“你不觉得这么长的道,不哼点啥很无聊吗?”
妙菱垂着眼眸不接话,只摇了摇头。
谢黎长长地呼出口气,装模作样地高高挑起一侧眉梢扬声抱怨道:“你是不是又想说‘这不合规矩’?知道了,我一直很努力地忍着呢!”又忍不住再吐槽一句,“不大一小姑娘,成天板板正正的,老气横秋。”
妙菱幅度更大地摇摇头,抬眼看向她时双眸中已是蓄满泪水。她竭力抑制,开口仍带上了哭腔,“不是的娘娘,奴婢不是,奴婢……”她仿佛一时不知该如何组织语序,几番努力后终于放弃,只低低地说,“您可以哼曲子,您可以,做任何您想做的事情。”
小姑娘泪如雨下。看得谢黎实在心疼。
好一会儿,谢黎抬手摸摸她的头,又帮她把一缕吹乱的鬓发捋到耳后,然后看着她咧开嘴笑出来,认真地说:“知道啦。”
妙菱几乎要哭成了泪人。
走过皇后的宫殿,再往右拐便是褚瑄睿的程乾殿了。脚下的宫道依旧直直向前延伸,遥遥望去隐约能瞧见正阳门的城楼牌匾,出了这道门,便是八街九陌四墉城。
“去吧。”谢黎看向妙菱,轻轻拍拍她肩膀,“出了这道门,你便再不是奴隶之身。这些盘缠足够你下半辈子的生活,如果愿意,还可以开个小些的铺子。”谢黎笑起来,在脑海中对这番描述中的生活勾勒出无限美好幻想,“找个忠厚老实之人,最重要是疼你懂你之人。此后天高地远,去好好地过完这一生吧。”
谢黎最后抱了一下小姑娘,清晰地感觉到肩头一片湿润,不觉有几分好笑,“还是第一次见你哭成这副模样,总算不再是成天板起个脸处处规矩谨慎。以后要活得自在一点,放心大胆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分别终有来时,谢黎伸手将妙菱往前推出几步,抬起手大力地挥了挥,“再见啦!”
妙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前模糊的厉害。饶是做了多日的心理准备,真到离别时,仍是万般不舍。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几步,心里万千思绪,终是满心满肺的缠绕气不舍后悔,慌忙转身,却再寻不到谢黎的身影。
妙菱丢了包裹慌乱地四下寻找,往程乾殿的方向紧跑几步。明明才刚刚分别,却到处没有谢黎的半点踪影。妙菱又走回刚刚分别的路口,跌坐在地上,四处无人,满目茫然,她抱膝将头深深埋进臂弯,放声大哭。最后筋疲力竭,俯身一点点收拾好包袱,起身缓步向正阳门走去。
谢黎这才放心地叹口气,曲起食指显出身形,转身往程乾殿走。
程乾殿的灯火比平日更亮了几分,门口连个驻守的人都没有,谢黎直直地进了屋,褚瑄睿坐在桌案后闭目养神。
听见动静,他极快地睁开双眼,双眸通红,眼里布满血丝。看得谢黎心都一紧,皱起眉头,“陛下多久没休息了?”
褚瑄睿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不答话。谢黎便自顾拿起茶壶,想为他倒杯茶水,才发现一壶浓茶动都未动,已经放到凉透。
褚瑄睿这才有了动静,从座椅上直起身子,伸手接过茶壶,又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谢黎,“贵妃清瘦了不少。”
谢黎含着笑意坐下,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抬头看向他,“陛下也瘦了很多。”
两人很久没有像今日这般面对面坐着,好好说点话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起宫中的闲事,一日的三餐,哪处的花开得漂亮,哪里的鸟叫得脆亮。两人兴致勃勃地进行这些毫无营养的谈天,仿佛这就是当下最重要的事情,外面没有战火,心中了无悲戚。
其实,实在没什么好聊……
话题很快聊到尽头,沉默再次在屋子里蔓延。褚瑄睿看看外面的天空,黎明还很远。他似乎才发现些什么,收回远望的目光,“你身边那个小丫头呢?叫妙菱的那个,怎么不见她?”
“我给了她卖身契,放她出宫了。”谢黎笑笑,漫不经心地回答。
褚瑄睿愣住,浑身瞬间僵硬。良久,他拼命挣扎着找回一点自己的声音,开口是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走了……”
这一大番儿苦心孤诣绞尽脑汁的闲聊天,便再也进行不下去了。
“你……”褚瑄睿甚至不敢问谢黎她为什么不走,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最后只叹息出一个“你”字。
谢黎叹口气,不再同他做这些毫无意义的周旋。起身于殿前跪下,这次是结结实实的双膝跪到大理石地板上,凉意立刻顺着双腿蔓延而上。
“臣妾谢黎,请旨去陈家沟。”谢黎俯身叩首,没有看见上首的褚瑄睿,几乎瞋目裂眦。
“不行!”他毫不犹豫的,甚至愤然起身,手里的茶盏摔碎在地板上,仍半点没有抵消他心头怒火。褚瑄睿感觉自己是得了失心疯,他将手边一切能砸的东西尽数砸了,桌椅掀翻在地,书本奏折洒了一地,满地的碎瓷片。等到再也没有多余一样物什能被他拿起,褚瑄睿跌坐在谢黎身前紧紧抱住她嚎啕大哭,经年累月的辛酸苦楚一气儿发泄,他披头散发深埋于谢黎怀中,痛哭流涕,悲痛欲绝。
“黎姐姐!”褚瑄睿似乎又变成了从前那个有点傻气又实在可爱的小男孩,满腹委屈肆意发泄,口口声声唤她黎姐姐,“姐姐别去!姐姐,黎姐姐!”
一声声听得谢黎心尖儿直颤,心肺都痛苦地皱成一团。她轻轻拍打褚瑄睿的后脊,又从上往下帮他顺气,小孩哭得几乎昏厥,泪水湿透了谢黎半边肩膀。
“陛下……”谢黎无奈的在他耳边叹息,“让我去吧。”
褚瑄睿浑身顿时僵硬。
青巾军直迫皇城,已然打到了皇城根下,兵临城下却突然转了方向直奔城东而去,牢牢围住陈家沟一带。原因不言而喻。如今四墉城里疫情完全控制,可他们身为叛军自然不会得到政府的药物供给,而越北上疫情越重,他们军中免不了有人不慎染病,继而传染全军。
陈家沟虽有医师药物,但终究有限,而这救命的药方全天下,只有容贵妃谢黎知晓。
青巾军在陈家沟驻扎半月,药物得不到中央补给已然快要用尽,又没有谢黎或是太医为其诊治,军中感染人数与日俱增。
昨日叛军派出来使,出示止战文书,声称只要交出贵妃和药方,他们即刻撤军回江南,此生再不北上。
消息不出半日传遍皇城每个角落,等不到第二个日出,怕是全天下都要知晓。城中百姓喜极而泣,文武百官兴奋不已,人人都觉得寻得了解决此事最好的办法——不用一兵一卒,便能换得安宁。
只要能求得这片刻的平安,待到疫情转好朝堂稳固,朝廷便能够得以休养生息养精蓄锐。只要挺过这一个小小坎坷,到那时,我堂堂天朝大国几百年祖宗基业,还能怕他一个小小叛军不成?
举国欢庆。
唯有这重重深宫之内玉祈宫的一方小小屋檐下,妙菱流干了泪水,悲愤欲绝,“这帮人怎能如此忘恩负义?明明是娘娘救了他们的命!”
谢黎只是对哄小姑娘哭这件事感到颇为头疼,拍拍她的肩膀,又揉揉小脑袋。
此刻,谢黎搂着怀里另一个哭成泪人的小孩,更加头疼。
“陛下。”谢黎叹息着再次轻声唤他,“让我去吧。以谢黎一身,换得天下安宁陛下安康,是谢黎的福分。”
褚瑄睿颤抖着抬起头,望向谢黎的眼睛里噙满泪珠,“黎姐姐……是生我的气了吧。黎姐姐,不要我了……”
这次换谢黎一滞,面前的人影变得模糊,和记忆里的一张稚嫩面容渐渐重合又慢慢分离,眼前一幕幕闪现倒回,停留在最初相遇的那个日暮。小男孩受了很重的伤跌进陷阱里,被谢黎废了好大得劲救上来,又将他领回自己的小木屋为其疗伤。
大概有两三个月的时间,谢黎都觉得那间向来空空落落的小木屋里滕然升起人气,充斥着欢声笑语。
离别是在冬季来临之前,谢黎很苦恼地纠结了好久,愁苦的夜里睡不着觉,终于拿着组织了好半天的言辞尽量温婉地试图提起分别这个话题。结果准备半天的开场白一个字都没用上,谢黎刚起了个头,就被小孩惊天震地的哭声吓得心脏骤停,这分别的话语便无论如何再说不出口了。
那个时候,褚瑄睿就是皱着一张小脸,哭成个泪人,窝在谢黎怀里扬起小脸直直地盯着她问:“黎姐姐要赶我走了?黎姐姐不要我了?”
谢黎大脑整整空白了十几秒,然后陷入深刻的人生思考。最后,谢黎跟着小殿下回了他在江南郡的府邸,并且答应小孩永远不和他分开。
“如今姐姐是要食言了?”褚瑄睿眼里盛满委屈。
这……谢黎更头疼了。当初跟他回府实在不在计划之内,按谢黎以往的习惯,基本上会等到“命定之人”遇难的前几个月,最多前一两年的时候再来到他身边。本来这次谢黎也只打算救完人就遛,等他要死的时候突然出现来个“再续前缘”,这才符合那些话本子里的一般套路。
唉!谢黎在心里狠狠地叹一口气,怎么一个不小心,变成了今日这副局面呢?头疼。
谢黎不答话,褚瑄睿心里七上八下,层出不穷的各种念头来回盘旋,好的坏的各种猜测想得自己是五味杂陈,侧身退开几寸,看着谢黎低声询问:“姐姐再也不会原谅我了,是吗?”
谢黎微微抬头看向窗外,东边已经微微有了一丝亮光,遥远地平线上的天空变成了深青色。天将破晓,黎明在即。
谢黎看着眼前年轻的帝王,曾不止一次的在他的命格里看到日后在他统治下的这片国土,繁华盛世,国泰民安!
“我没有生你的气,从来没有。”少年暗淡的双眸一瞬间光彩夺目,谢黎望向他无声地笑起来。“在黎姐姐心里,睿儿从未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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