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单一夜功夫,谢黎明显感觉到周围气氛的异样,这种感觉在程晓英那件事情后也有过一段时间,而这次更盛。
起初谢黎也没有太过在意,无外乎走到哪里都随处可见的小声议论和指指点点,大概她之前一系列壮举名声太过,那些腌臜话畏畏缩缩又小心翼翼,随口也就散在了风里。
倒是朱辞对此十分畏惧,进了班里就埋头趴在桌子上,再不愿挪动半点。课间的时候谢黎问她去不去卫生间,她也只是略微侧了下头露出一条细缝看过来,然后轻微地摇摇头。
谢黎叹口气还是自己出门去活动下,在水房接了杯温水,就端着保温杯靠在走廊窗户前,盘算着今天是周五,明天就是放假的日子。
以她站得位置一米开外,仿佛天然形成一层隔绝屏障,人人自觉绕道而行,走过去又还要再拉着同伴一步两回头地眉来眼去,仿佛是见着了什么天大的奇闻,两人脑袋对脑袋磕磕碰碰,字里行间都是暗藏的兴奋。
“你快看,就是她啊!”
“听说她脑子有问题,是个神经病……”
“而且还动不动就跟人家打架……”
“就她跟那个谁当朋友……”
“她还……”
拉回谢黎思绪的是班里突然传来的一声重物砸地的声音,紧接着是骤然响起的尖叫。在周围人驻足愣神的间隙,谢黎极快地反应过来是朱辞的声音,同时人已经走到了教室后门。
朱辞的课桌掀翻在地,书本四处散落,而她抱头在人群视线的焦点独自瑟缩颤抖,在众人的喧嚣声中冰冷。
用一片狼藉来形容也不为过,只是这份混乱在此刻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唯独集中在了最后排靠窗的那一小小方天地,在整个空间里仿若扭曲于当前之外显得格格不入。
谢黎匆忙走过去护住朱辞,“小辞,怎么了?”
意料之中的朱辞没有回答,而是周围吵闹的嗤笑很快给了她答案。
谢黎几乎难以置信,以至于拿出手机的时候还有点怔愣,而当点开论坛果然看到某个没有姓名的帖子堂而皇之地置于首页,视频自动播放,女孩绝望呐喊求饶的声音从屏幕里响起,周遭爆笑响起,混杂着各种不堪的辱骂。
谢黎浑身冰凉,连血液都几乎凝固。
帖子很快被封,这件事情也终于惊动了学校的一些领导。
首先赶来的依然是宋琛,他对于此事也是感到莫大的震惊和愤怒,而对上朱辞苍白的眼神时又觉得所有语言哽在喉头,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我们一定会严查的,请这位同学放心,咱们学校向来严厉打击诸如校园暴力这类的恶**件,绝不姑息,一个不留!”教导主任挺着自己的啤酒肚慷慨激昂,勾勒好一番就义前宣誓的悲壮情节,感染了跟随他前来的一众责任老师。
而谢黎站在角落里冷眼旁观,透过人群的间隙看着围堵在七嘴八舌中间更加瑟瑟不安的小兽。
领导们潮水一般涌来再极快地散去,谢黎跟在后面出门,顺便听教导主任两句寒暄,熟悉的拍胸脯宣大誓,高谈阔论的格调,狗屁不通的话术。
最后,就只剩下宋琛,对着领导点头哈腰,立什么务必彻查的军令状。
谢黎倚在门口的栏杆前吹风,侧头看宋琛走回来,影子落在他跟前,单薄颓废。
“真可笑。”谢黎微微歪头,大半张脸落在阴影里,“你们这些人。”
宋琛步伐一顿,还是走过来靠在她身侧,右手下意识伸进里衣口袋,又极快的止住,转为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我实在没有预料到。”宋琛组织了下措辞,“她们竟然如此胆大包天——都还是孩子……”
“老师说得胆大包天是指公开放出视频?还是指她们视频里做出的事情?”谢黎挑起眉梢,“您此刻究竟是在指责她们做下的斑斑劣迹,还是责怪她们怎么如此不小心把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
“还是孩子?那这些孩子没有学得半点仁义道德,又是谁的错呢?”谢黎死死攥起拳头,满腔愤怒喷涌而出,“若不是一次次纵容,一次次熟视无睹,伶仃星火何以愈演愈烈得燎原之势?”
“宋老师,你敢进去看看你的学生吗!你又敢细想想还有多少学生在遭遇这样的伤害吗!”
宋琛皱眉嗫嚅,几欲开口又无可辩驳,只剩颓然叹气。
不愿再多看他一眼,谢黎身侧的手指松开又攥紧,一口气吞吞吐吐哽在喉头,起身准备离开,“宋老师放弃律师实在可惜,如今却是连教师也不配做了。”
少年也曾志比天高,意欲屠龙,往南天去。
木门推开又合上,屋子里温馨的暖光有一瞬间打在宋琛脸上,转瞬即散。面前依旧是冰冷幽长的走廊,前后都是影子,其余空无一人。
进屋子的瞬间里谢黎听见手机震动,接热水的时候随手放在桌面上顺便看了一眼,意外的又是之前那个陌生账号。谢黎眉梢轻轻跳了一下,接水的空档里摁亮了屏幕。
“我手里还有不少有意思的视频,感兴趣的话今晚放学来找我吧,我们一起玩个游戏。”谢黎看了一眼消息,然后熄灭手机放回衣服口袋。
是时候了。
谢黎微微蜷起右手食指缓慢摩挲,熟悉的感觉在拿起手机的瞬间席上心头,下意识地往朱辞的方向看去,眼神却没有第一时间对焦,而是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的身影。
朱辞依旧是那副姿势,蒙头缩在被子里拒绝与世界对面,这大概已经是她能够做到的对这个世界最强的防御了。
可是有什么用呢。
这个只能藏在被子里保护自己的女孩,就要死了。
谢黎端着杯子在床前站了半饷,提出先送她回家。朱辞忙不迭地应下来,她实在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周遭同学们的眼神和议论,甚至不敢想象此刻所有人是如何在背后对此事津津乐道评头论足。
那种感觉就像是,明明站在人群中间,却好像自己孤身汪洋,周遭来来往往魑魅魍魉,每一道眼神都是凌迟。
正午的阳光略显燥热,直直地落在柏油地面,燥热的气息就从脚底顺着裤腿往上蹿,找了处阴凉两人坐下,谢黎起身去路边的小卖部买冷饮。
拿了两只甜筒出门,就看见小丫头蹲在树根底下胡撸一只脏兮兮的小橘猫。谢黎把甜筒递给她,她顺手揪下小块沾点儿甜味的酥壳在指尖碾碎了,小猫就缠着她的手指小口小口地舔舌头。
谢黎干脆就也在一旁的石板路面席地坐下来,阳光刚好透过一块枝丫空隙打在脸上,谢黎微微低头,正对上小野猫仰起脸冲她喵喵地叫。
奈何好半天等不来投喂,猫主子对这个没有眼力见的人类感到十分无语,果断换了讨好对象,对朱辞更亲近了些。
“我小时候一直很想养个宠物,猫猫也好,狗狗也好,小鸟小鱼也好,什么都可以。”朱辞看着小猫歪头蹭她裤腿恬静地笑起来,似乎陷入某种回忆。
“我总是很孤独,从小到大。”朱辞说。
在过往并不漫长的人生记忆中,我却总是独自一人。小时候父母工作很忙,妈妈告诉我要听话,不给大人添麻烦。我就很乖,一个人蹲在门前的街道旁边和蚂蚁玩,和小虫玩,和树叶玩,和尘土玩。
后来突然有一天,妈妈说要生个弟弟或妹妹来陪陪我,我开心坏了,激动地睡不着觉,天天期待着他的到来。我想,终于有人来和我玩了。
后来弟弟出生了,爸爸妈妈却好像更忙了。忙着照顾弟弟,忙着外出工作,忙着处理家事,唯独不会忙着陪我。我想,也许等弟弟长大一点就好了。
可是弟弟越来越大,我们却好像越来越远了。我的弟弟这样优秀,从小就出类拔萃,总是样样拔尖。我小时候死活学不明白的算数,弟弟还没上小学就能计算乘除。我总是看不懂的外语,弟弟十来岁就口语流利。
弟弟那样耀眼璀璨,而我在一旁看着,碌碌平庸。
再大一点,弟弟显得比父母还忙,忙着参加各种竞赛,上各种辅导班,他考上了省城最好的中学,离家远去了更高更壮阔的天空。
而我,依然蹲在门前的街道旁,独自一人。
眼前被什么东西覆盖,光亮逝去坠身黑暗朱辞才猛然反应过来,不知何时竟是湿润了眼眶。
谢黎收回手,微微起身将她紧紧环抱,掌心中几点冰凉顺着纹理滑落倒入泥土又很快干涸。
“我很抱歉,为自己曾经冠冕堂皇不负责任的话语,以及因此给你带来的伤害。”谢黎轻声道歉。
刀不砍在自己身上,谁都能高高挂起,抱臂旁观说些无关痛痒的屁话,还可以肆意评头论足指指点点,自作好心地指导人家“你应该怎样怎样”,“你怎么不什么什么”……
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风从远方吹来,带着花香,带着泥土香气。是春天正盛的味道,也是夏季来临前的预告。
两人在门口作别,谢黎目送小姑娘的身影一点点远去,在心底轻轻叹息。希望今天之后,这个你可以在夏天里奔跑,在未来拥有无尽美好。
小辞,勇气和星光,都会落在你身上。
向前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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