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拉垂着眼睛改口:“夫人,我无意冒犯。”
加泽尔夫人看着那双黯淡而柔顺的淡蓝色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她最恨对方这副逆来顺受的作态,好像一切都是命运赋予的,自己只是随狂风摧折的苇草。
也许是格蕾西房间还偷偷用着阿多拉制作的鼠尾草香囊,那香味让加泽尔松懈的缘故;也许是漆黑的夜色和混乱的思绪让加泽尔乱了方寸的缘故。
总之加泽尔的心软了一角,没有接着把毯子从身上扯下来,又想起面前的女人差点就死于怪谈之手。
加泽尔叹了口气,软了声调:“就……和我一起守着吧,我还不困。”
阿多拉轻轻嗯了一声,被加泽尔拉过来一起坐着。
这点动静其实已经吵醒了格蕾西,她静静躺着,高床软枕,眯起眼看见薄纱似的床帐外印出两个相互依偎着的人。
适应了黑暗的眼睛轻微地眨动,格蕾西像从前的十三年一样,观察着她的两个长辈。
丽达从楼梯走下来时,也观察着睡在大厅的仆人们。
鼾声、磨牙声、梦话此起彼伏,有仆人枕着单薄的灯芯草草垫睡得牙齿打战。
环境恶劣,但这就是仆人习以为常的生活。
清洁工威尔仗着自己膀大腰圆,一如既往占了睡起来最舒服的那张桌子。
花匠约翰本与仓库看守杰克关系很好,常常把草垫拼在一起取暖入睡,今晚却像闹了脾气,故意背对背入睡。
丽达看来看去,没有看到“汤勺夫人”。这是掌勺女仆的诨名,因为她总能把那把汤勺挥得虎虎生威,不管是煮菜还是拿汤勺打人都用得很灵活。
不在大厅睡的话,就很有可能睡在厨房,那有炉火,也更暖和些。
吱呀一声,丽达推门进了厨房,很久没有人添柴管火,只剩下一根很细的树枝还在燃烧。
柴禾上燃着的火苗弱弱的,木头大多已经被火烧成黑炭,边缘是苍白的灰。
没人,丽达环视一圈,听到很轻的酒瓶碰撞声。
那是从储酒室传来的,丽达喊着“汤勺夫人~”打开了门。
汤勺夫人果然在里面,坐在地上靠着木质的酒柜,手边是许多滚落在地的空酒瓶。
她看见丽达露出一个傻傻的酒鬼的笑,举起喝了一半的葡萄酒对空气撞了下,又对瓶喝起来。
大家面对生死危机气氛紧张,希尔达在外面软硬兼施才安抚住一众仆人,所以竟然没人管这位偷酒喝的资深女仆。
丽达脑袋上滑下三根黑线,本就爱喝酒的汤勺夫人这下算是彻底放开,就是不知道明天早上被希尔达发现以后,清醒过来的她要怎么解释。
这样其实也好,方便丽达套话。
于是丽达索性蹲下来用哄小孩的腔调询问:“汤勺夫人,我有事想问你。你知道十三年前发生了什么吗?”
汤勺夫人微微睁大了眼睛,紧接着打了个酒嗝,又顺手给自己灌了口酒。
“你知……嗝……谁告诉你的,不对,你应该很不甘吧?”
明明是来问题的却得到了个问句,不过丽达更确定了汤勺夫人很清楚那些陈年往事,就是这个“不甘”是什么意思?
“我问得再具体一点好了,格蕾西的母亲是谁?”
“当初,你只有那么一点点……”
汤勺夫人却自顾自开始回忆当年,比划着小宝宝时期的菲雅的样子。
“希尔达抱着你进来的时候,外头是呼呼的大雪哦,那一年真冷,这地方从来没有那么冷过。你的小脸蛋烧得红扑扑的,简直是个火炉。”
“怪事,我居然一眼就喜欢上了你这个病怏怏的小娃娃。”
汤勺夫人拿袖子抹掉下巴上的酒液,严肃道:“夫人请来的医生都说,这可悬啦,你烧得太久,也太厉害,不一定能活下来呢。”
她骄傲地挺起胸膛,拍了拍。
“要不是我说,我有个好用的偏方,把三勺蜂蜜、半汤匙草木灰、一碗羊奶混在一起煮,你说不准就退不了烧啦。”
“这些年你跟着我们这些不着调的家伙,不也活得好好的吗,不像夫人精心养着的格蕾西小姐,总是三天两头有个头疼脑热的。”
汤勺夫人说到这,撒开喝空的酒瓶,伸手摸摸丽达的脸:“乖乖小甜饼,你告诉我,你当这个在厨房里打转的小女仆,开心吗?”
酒瓶顺着惯性,叮叮当当在地上转了好几圈。
丽达屏住呼吸躲过这扑面而来的酒气,不知道汤勺夫人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还是配合地点头:“开心。”
汤勺夫人放心地笑了:“你开心,就算这么些年我没白疼你。听我的,别跟他们比,这些贵族心里想得弯弯多,破事也多,你只要知道,希尔达和我永远爱你就好。”
丽达听得有些不明所以,自己没有要和谁比啊,不是在问陈年往事吗,怎么拐到这来了。
汤勺夫人则是递过来一小根打磨得非常光滑,刻着奇怪字母的木头:“这还是我的曾曾祖母传下来的,我本想带到坟墓里,可现在看来,给我的小山雀也不错。”
丽达没看出这根小木头有什么特别,但既然对方说了,她也就郑重感谢,收了下来,放在布包里。
菲雅的确是被很多人深切爱着,丽达几乎要怀疑原主是不是有万人迷特质了,不过这特质好像只对阿多拉、希尔达还有汤勺夫人这类长辈起效。
丽达正打算继续问问题,汤勺夫人像是陡然一清醒,搓搓脸起身要丽达离开。
“好了好了,快去睡吧,别烦我了,我还要喝酒呢。”
丽达被推出门,一听这位还要喝酒,果然是酒鬼啊。
“我不,我还有事问你呢。”
“有什么事明天问,现在什么都比不上我的酒重要。”
丽达抽抽嘴角:“好吧,那你少喝点,我明天早上来找你。”
汤勺夫人满口答应,一转头就把丽达的劝告抛在脑后,再度进了储酒室。
厨房里,只剩下酒瓶轻微碰撞的声音,和烧火的“哔剥”声。那点很小的火苗跃动了几下,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与此同时,阿维斯在客房里辗转难眠。
特伦斯大马金刀坐在祈祷室椅子上,希望妹妹高烧不退。
格蕾西在床上做着噩梦,伴着几声梦呓。
加泽尔看着睡在小床上还皱着眉头的阿多拉,藏在阴影下的脸看不清表情。
丽达回到房门守夜的时候,碰巧遇上希尔达来送安神茶,好险没有发现她擅自离岗的事。
本就心虚的丽达在泥人嗅闻确定可以喝之后,痛快地将安神茶一饮而尽。
所以这个晚上,只有丽达靠着格蕾西房门旁边的墙壁就是睡,睡得没心没肺,睡得神清气爽。
一夜好眠。
大厅里的人很早就起床收拾好铺盖,继续新一天的忙碌,毕竟就算是被怪谈盯上了,日子该过还是得过不是。
格蕾西披散着微卷的长发,穿着长及脚踝的乳白色睡裙,赤脚从床上起来,踩在柔软的地毯上。
房间里其他两位还在睡,一位在小床上睡姿端正,一位在椅子上身姿挺拔,所以没人阻止她起床。
格蕾西走近窗户,撩开厚重隔光的窗帘一角,晨光微冷,透过窗户,她能看见花匠已经在后花园里忙碌了。
花匠正修建着一丛花的叶子,那花呈钟状,颜色从紫色渐变成粉白,大概是花匠精心培育的,所以侍弄得很费心。
格蕾西知道这种花有个可爱的别名叫狐狸手套,不免多看了几眼。
“格蕾西,回床上去。”
加泽尔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格蕾西松开窗帘,讶异地转身,没想到母亲醒得这么早,也许是自己的动静吵醒的。
她自然是迅速回了床上,加泽尔也没有再在房间逗留的意思,毕竟这孩子看起来已经好了不少。
在小床上的阿多拉被加泽尔夫人关门的声音彻底吵醒了,那声音大到让格蕾西怀疑母亲是故意的。
“我怎么睡在这?”
阿多拉脱口而出,又反应过来。
房间里只有三个人,自己记得明明是在椅子上睡过去的,那么只能是有人抱到了床上,而格蕾西正病着没这个力气,是谁毫无疑问。
格蕾西很体贴阿多拉的窘迫,故意撒娇求道:“阿多拉阿姨,我想吃薄饼。”
阿多拉当然答应,走下楼去厨房了。
丽达也早被出门的加泽尔夫人指使去厨房再弄些草药茶来,给格蕾西巩固病情。
厨房处却围上了不少人,丽达挤开人群,只看见厨房帮工跌坐在地满脸是泪,而储酒室敞开着门,汤勺夫人倒在不少空酒瓶之间,已经没了呼吸。
她是醉死的。
丽达不自觉攥紧了围裙,终于发现昨晚的不对劲,那些话怎么听都像是告别,更何况还把家传的物件都给了自己。
希尔达匆匆赶赴了厨房,清走了围在这里的人。
阿多拉帮忙在厨房干起活,间隙也和希尔达商讨要怎么处理汤勺夫人的尸体,敲定暂且放在后花园,举办简短的葬礼再在后花园找一块空地入土。
绷得跟一根弦一样的希尔达不明白汤勺夫人为什么这么快就选择死亡,在她看来,现在的日子除了不能进出以外和从前没什么区别。
丽达只是站在那里盯着汤勺夫人的尸体,什么声音都像水一样从她的耳边滑过去了。
昨天还一身酒气笑呵呵熏到你屏住呼吸的人,今天就变成冰冷的尸体。这落差太大,忽然让丽达想起斐佰。
那个总叫自己恩公的人,也是一分别一错眼就没了,但当时的情况太紧急,自己都没来得及感受情绪。这就是死,亲近的人死掉对丽达而言是很陌生的体验,登乐岛上的大家都不会死。
丽达疑惑地摸着自己的心脏部位,那里早就停止了跳动,但是现在却有一种堵塞的感觉。
“菲雅,菲雅。”
希尔达使劲晃着丽达的肩膀,丽达的眼睛被迫聚焦,厨房已经重新忙碌起来,储酒室也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根本看不出死过人。
“我知道,汤勺死了,你很伤心。”
我不伤心啊,丽达暗想道。
“但是人死不能复生,打起精神来,我们还要操办汤勺的葬礼。”
“这件事我已经跟夫人说过了,夫人同意把她葬在后花园,毕竟是在德维尔家待了那么久的老人。”
希尔达把面包塞到丽达手里。
“亲爱的,吃了早餐,然后就上楼去照顾格蕾西小姐好吗?我已经送了茶和早饭给她,你只要注意着她的体温就行。”
那块面包硬得像木头,甚至还有砾石,丽达硬咽下去以后听觉开始回笼。
走动声、餐盘碰撞声、锅铲相交声、说话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交织成无意义的嗡嗡声。
丽达的确很想逃离这个充满噪声的地方,吃了没几口,就把面包往围兜里一揣,上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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