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共秋非但不怵,反而歪头笑得愈发放肆,扇骨抵他肩头轻轻一推:“哟,这就恼了?瞧你这副守身如玉的闺秀架势!我不过白逗一句,你倒似那被踩了尾巴的狸奴。”
他顿了顿,目光如沾了蜜的钩子,慢悠悠将沈掠从头到脚刮过一遍。
眉梢倏然一扬:“莫不是被我说中了?那梦里......当真豢着什么艳鬼?”
佛堂内,檀香都被他那柄折扇搅得浮躁不安。
沈掠指节猛地一缩,珠串硌得掌心生疼。
仿佛昨夜梦里的风雪与喘息,所有见不得光的旖旎与挣扎,都被人隔着这薄薄一层皮囊窥了个分明。
他厌极了。
厌这无处不在的窥探目光,厌这佛前香烛也涤不净的肮脏欲念。
更厌......自己竟被这不着调的一句诘问,便轻易撬碎了那层强作镇定的冰壳,泄出底下欲盖弥彰的狼狈。
喉骨无声的一滚,咽下翻涌的燥意。
他开口,像拂过死水的微风,涟漪也无:“你闲的?”
谢共秋眼底笑意却更深了。
扇骨在掌心轻轻一叩,敲碎了半室檀香的静气。
他顺着那话头,慢悠悠地续上:“也是,坊间闲话,听这作甚。就你我自小一处滚泥潭长大的交情......我还不知你?记得书院桃李初绽那年,多少小娘子掷花入窗,偏只你嫌吵,冷着脸阖了窗......”
说到此处,手腕一翻,又作势要敲过来。
沈掠挥袖挡开那柄恼人的扇子,鸦青色宽袖不慎拂过香案,烙下一截刺目的灰痕。
低头掸灰的间隙,谢共秋已懒洋洋支起一条腿:“罢了罢了,不招你了。”
他斜倚着,靴尖踢了踢地上的蒲团,扇柄虚虚一指门外:“说正经的,适才我打花厅路过时,可瞧见了那位陈二小姐,虽说是庶出的姑娘,倒真是细眉薄唇......跟枝头新雪似的干净。”
沈掠掸袖的动作未停,指尖却滞涩了几分。
谢共秋扇骨在掌心又是一叩,声脆,敲在人心上:“你祖母特意请来的,意思,还不明白?”
佛前香雾骤然一沉,如湿透的灰絮,沉沉压上肩胛。
花厅?陈家二小姐?
那姑娘闺名云岫,老太君膝下养出的剔透人儿,琴棋书画裹着世家规矩,端正得像一尊精雕细琢的白玉观音。前几日祖母撵着串子同他说时,还特意提点了句,“这般品貌,便是搁在正经大户当正头娘子也使得。”
老太太的心思,已然是明晃晃的敲打。
意思,岂止是明白。
沈掠垂眸,视线落处,指腹一点尘灰,脏污了素净。
眼前晃过的,却是昨夜风雪深处。
那人唇齿呵出的白雾,混着梅香,滚烫又蛮横地,碾过他冻僵的唇线。
所以,明白又如何。
梅根扎在泥里,盘虬错节,早已缠死了心窍。
新雪再美,落上去,也不过是徒增一层碍眼的白,化了,便污了地。
见他冷面不接话,那浪荡子忽将手中扇子转了个花儿,“掠哥儿,下月便该行加冠礼了罢?要我说啊,横竖都是添人的事,与其教老太太整日对着庚帖珠算较劲,何不挑个顺眼的先收了房,好歹......落个耳根清净不是?”
谢共秋道:“二八年华正当时啊掠哥儿,金陵城满目的夭桃秾李,任君攀折的光景,你眼底就当真......没一枝能落影的?”
沈掠指腹捻着那点灰,未语。
只将那点污秽,慢条斯理地,在素锦帕子上蹭净了。指腹碾过丝面,不似掸尘,倒像是在拭去什么更不堪的东西。
谢共秋看在眼里,心下便了然了几分。
这掠哥儿,是真被戳透了心窝,只是面上强撑着一副金刚不坏的壳子罢。
他惯会审时度势,知晓此刻再嬉闹下去,怕是要真惹恼了这尊冷面佛,脸上促狭的笑意便收了收:“罢了,罢了。瞧你这副霜打茄子的形容,倒显得我成了那逼良为娼的恶人。”
沈掠无心与他周旋,撩开经卷,起身去拨弄香炉。
铜箸探入炉腹,冷灰被轻轻一搅,残香忽地爆出几点猩红火星,灼灼如未烬的残梦,在幽暗里明灭扑噬。
热浪灼目,烫得他指节一蜷。
他垂眸,铜箸尖悬于灰烬之上,那一点猩红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眸中:“炉中冷灰,本已寂灭。若偏有人执着扇风,引它复燃......你说,”话音沉滞片刻,喉间滚过一丝涩意,才接着道:“是灰烬错了,还是......那执扇者,多此一举?”
“哎哟哟,”谢共秋夸张地一叹。
折扇在他掌心滴溜溜打了个转,扇骨流光,“掠哥儿这话,问得刁钻!冷灰寂灭,那是它自个儿的造化,本该如此。”
他歪着头,眼底戏谑忽褪去些许。
话锋倏地一转,道:“可这灰底下,若本就埋着未灭的火种呢?”
手中折扇似无意般朝着炉口轻轻一荡。
微风过处,灰面簌簌浮动,那一点将熄未熄的猩红,竟像得了暗助,倏地窜亮了几分。扑出几星荧荧流火,险些燎上沈掠悬停的指节。
谢共秋慢条斯理地收回扇子:“风不过是路过,扇子不过是顺势而为——”
他手腕轻摇,风流姿态不减半分。目光却沉沉锁住沈掠,反问道:“掠哥儿,你说,这孽,该算谁的?”
沈掠一时怔忡,铜箸便“当啷”坠入了香炉。
炉灰惊起,簌簌落了他满袖。
沈掠用力掸了掸袖口,那点灰痕便洇开一片。
越抹,越显脏污,愈掸,愈显徒劳。
便是此刻,忽听门外响起一串脚步声。
随即,门扉被推开一线,门缝里嵌进一张年轻面孔,约莫二十五六。
正是父亲院里常使唤的跑腿小厮,名唤安平。
他目光甫一触及室内,便似被烫着般急急垂落,规规矩矩地叉手深揖,声气儿绷得紧:“三公子......”
瞥见一旁斜倚的朱红身影,忙又补上:“谢二公子。”
沈掠眼风微扫:“说。”
安平仍保持着揖礼的姿势,道:“回三公子的话,老爷吩咐小的,来请公子移步书房叙话。”
说罢,便垂手立在一旁,等着沈掠的回应。
谢共秋扇柄支着腮,懒洋洋插了句:“哟?这个时辰就来逮人?可知是公事,还是......私事?”
安平肩背一僵。
他不过是夹缝里递话的传声筒,哪敢妄揣主子们的心意。
忙道:“小的......小的只是奉命递话。”
可,老爷方才下朝回府,连口暖茶都未及沾唇,便遣了他来传人,这般急切,想必......也不是什么寻常闲话。
谢共秋见状,心知不便再叨扰。
知趣地起了身,道:“得,掠哥儿,既有要务,我便不在这儿裹乱了。”
说话间,朱砂色人影已翩然移至门边,迎着门外漏进的薄光,姿态闲适地展了展袖袍。
临出门槛时,却又侧身回眸,慢悠悠地补了句,“这佛堂的香灰气儿太闷人,掠哥儿若想通了,随时来寻我......喝酒。”
说罢,摇着合拢的折扇,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晃悠悠地踱出了佛堂。
目送人离开,安平转向沈掠,提醒道:“三公子......?”
沈掠视线却越过他肩头,钉在佛堂外那株被风揉碎的海棠树上。
风过处,残瓣簌簌。
碎玉般的白纷纷坠地,像一场姗姗来迟的羞耻雪,一层覆一层,掩去了昨夜被揉皱的锦衾,盖住了今晨佛前焚尽的痴妄。
他闭了闭眼,终是叹了口气。
淡声道:“知道了,换完衣裳就去。”
书房临着湖,支摘窗推开半扇,水汽携天光漫入,洇了满室书墨。
沈父端坐案后,一盏茶在握,垂目吹沫。茶沫浮沉,白烟袅袅,半掩了他眉目。
见沈掠入内,他搁下茶盏:“坐。”
声音亦是沉沉的,听不出喜怒。
沈掠依言,在侧首的官帽椅上坐了,方才刻意换了身月白直缀,料子是新裁的,洁净得生分,裹着清瘦身形。那冷色贴骨,衬得面上更是疏淡,不见一丝暖痕,倒似刚从佛堂香灰里拓出的影。
沈乾川并未立刻开口。
慢条斯理地提起小炉上温着的银壶,将滚水倾入沈掠面前空置的天青釉盏。水汽“嗤”地腾起,如一道朦胧的纱帐,横亘在父子之间。
沈父隔着这层浮动的迷障投来:“下月,便是你的及冠了,日子,就定在廿八,如何?”
沈掠敛目,姿态恭谨:“父亲安排便是。”
“嗯。”沈乾川应了一声,目光并未离开儿子低垂的面孔。
“宗仪程、宾客名帖,我已着人拟就。京中勋贵、清流名士、宗族耆老,一个不少。”
沈掠颔首:“劳父亲费心。”
话音落,室内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沈乾川目光仍沉沉压在他肩头,半晌,方才端起自己那杯已温凉的茶,呷了一口,续道:“冠者,礼之始也。束发加冠,以示成人。届时,阖族亲长皆在,宗祠列祖在上。这担子......”
他放下茶盏,话锋忽转,道:“府中近日流言颇多,你祖母忧心,我亦听闻一二。”
沈掠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查地一蜷。
沈父指尖在案上轻轻一点,将那点凝滞敲开一丝缝隙,道:“及冠礼成,自当思虑成家立业。成家在先,立业在后,然则,”
说到此处,他稍稍停顿,目光再次落向那过分沉静的眉目上。
声音也压得更沉,“君子持身,当如玉,言行坐卧,皆系家族清誉。府中上下,千百双眼睛看着,莫要授人以柄,徒惹......无谓的揣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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