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眸,视线凝在两人交叠的衣袂间。玄色广袖猎猎翻涌,风灌满袖筒,不依不饶地拂缠上那冷月似的素白。
两色在清泠的月华下缠绕、绞紧、纠缠......撕扯不开。
如同他们之间那早已缠绕成死结的孽缘。
他再次试图抽离这过分亲密的桎梏。臂上传回的力道,却沉如铁铸,纹丝不动,将他的意图,碾碎在无声的角力里。
挣不脱。
索性彻底偏过头去,目光投向庭院深处。
红梅映着霜魄,红得刺眼,红得凄厉。像一泼凝固在素缟上的陈血,又似千百只沉默的眼,在无边寂寥里无声地焚。
“怎么?”
贺兰摧的嗓音裹着风雪,刮过耳际,“嗯?不问了?”
问?
还问什么?
问那红绳系着谁的魂?问那一世不散的誓约锁着谁的身?问自己这沉沦三十昼夜的荒唐大梦,替的究竟是哪个人?
自取其辱。
他沈掠,还不至于将自己碾成齑粉,去沾那点他人弃如敝履的唾沫与尘。
他不问了。
一个字,都不想问了。
贺兰摧的拇指,带着砂砾般的薄茧,灼得像淬火的炭,粗粝地、一下,又一下,摩挲着他腕骨上那跳动的青筋,那触感顺着血脉直往上窜。
沈掠猛地一颤,像被火燎到般。
贺兰摧:“方才......不是还好奇得很?”
沈掠侧脸避开那过于灼人的气息,下颌线绷得死紧。
偏还要扯了扯嘴角,扯出了一个薄如纸、冷如霜的笑痕:“不好奇。不问了。乏透。腻了。”
贺兰摧看着他紧绷的侧脸。
少年眼底那点强压的波澜,喉间无声咽下的涩意,一丝不漏地,落在他眼里。
他忽地低笑一声,不是愉悦,倒像是......兴味盎然:“我本想说,你再多问一句,我怕是就忍不住,要吻你了。”
沈掠:“......”
冷月无声,裁下两道对峙的影。一人掌心滚烫,紧握不放;一人身躯僵硬,心如死灰。
“可是......”
贺兰摧的声音倏地沉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魔力,他卸了力道,但又没有完全松开,他欺得更近,灼热的气息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告:“你说不问了,我却,更想吻你了。”
沈掠的呼吸骤然一窒。
檐角的风,似乎也凝滞了片刻。
贺兰摧的气息已近在毫厘,混着凛冽梅香与酒气,滚烫地压下来。
像一张无形又密不透风的网。
他下意识地后仰,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的檐瓦,寒意刺骨,激得他一个激灵。
他忘了挣,忘了想,忘了那些沉重的枷锁和肮脏的自厌。
有什么东西,蛰伏于三十个荒唐长夜的尽头,终于破土而出,狠狠地撞在了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贺兰摧的动作却毫无征兆地停驻了。
他问:“可以吻你吗?”
低沉的嗓音,如同檐角那枚青铜铃,被一片极轻的雪絮拂过。
微鸣。却震得沈掠浑身一颤。
他猛地掀开眼帘,视线直直撞进贺兰摧眼底。那双惯常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此刻竟沉淀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温柔。
如此沉静,又如此厚重。
雪,不知何时又开始下了。
细碎的雪沫,吻上他们交叠的衣袂,栖在贺兰摧鸦羽般的长睫,也落在了沈掠因震惊而微微睁大的、映着碎雪与冰轮的眼底。
那温柔太重了。
几乎要将沈掠溺毙其中。
他哑着嗓子,从齿缝间挤出一句微颤地问:“我能......拒绝吗?”
贺兰摧回地斩钉截铁:“不能!”
话音未落,他已俯身压下。
微凉的唇,带着冬夜的霜气,化为实质的滚烫烙印。
霸道地侵占了他每一寸呼吸。
贺兰摧一只有力的手,紧扣着他后颈,迫使他更深地承受这个吻。另一只更有力的手,则钳着他的腰,力道之大,仿佛要将他揉碎。
每一次唇舌的纠缠,都带着惩罚与标记的意味。
冰冷的雪片落在沈掠滚烫的眼睑,瞬间融化。蜿蜒滑下的水痕,分不清是雪水还是别的什么。
“唔......贺......兰......摧!”
破碎的音节,从被堵住的唇齿间,艰难挤出,更像濒死的呜咽。
他被迫仰着头,承受着这几乎要将灵魂也吸走的掠夺,肺腑间的空气被寸寸榨尽,窒息感如潮水倒灌。视野里,唯有贺兰摧垂落的发丝,泼墨般在风雪中狂舞。
遮蔽了残月,也遮蔽了整个世界。
就在沈掠以为自己会在这窒息与滚烫中彻底溺毙时,箍在腰间的力道忽地一松。
新鲜的、裹着雪沫的冷风骤然灌入喉腔。他剧烈地呛咳起来,如同一条濒死挣命的鱼。
贺兰摧终于抬起头。
檐角的青铜铃铛,不知又被哪一缕风给撞了一下,发出短促、清冷又突兀的一声“叮咚”。
他指腹重重碾过沈掠湿润红肿的下唇,力道带着说不出的狎昵与占有,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磨过粗粝的石面,每一个字都裹着灼热的吐息,砸在沈掠被吻得麻木的神经上:
“阿羽......”
他低唤,气息不稳,带着一种餍足后的奇异的空茫,“你看,我说了不能,便是真的......不能。”
当初,分明是你亲口说的——
我便逃不掉了。
“阿羽......”声音又低下去,像檐角最后一片被风吹落的雪,跌进枯枝的怀抱里。
我也从没想过要逃。
清晨,阿福踩着庭院里未散的露气,蹭到主子紧闭的门外。
他屏住呼吸,先是贴在冰凉的门板上,侧耳听了听。
里头一丝动静也无。
这寂静,比主子冷着脸训斥更让人心头发毛。
昨夜临睡前,锦墨居窗棂明明还摇曳着一豆昏黄烛火,此刻却尽数湮灭在黎明前的铁灰里。
莫不是......又陷在那魇里了?
阿福胸腔里擂鼓震天,他吸足了一口气,鼓起毕生的勇气,才屈指在薄薄的门板上极轻地叩了三下:“爷......卯时三刻了......”
屋内,依旧死寂。
阿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指尖蜷了蜷,硬着头皮,加了力,又叩三下,声音抖着往上提:“爷?您......可醒了?”
这一次,门内终于有了动静。
不是应声,而是“咚”的一声闷响。
像是有人猛地弹坐而起,又无意带倒了什么物件。
阿福吓得一哆嗦,险些咬到舌头。
悬在门板上的指节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
偏偏这时候!回廊拐角处,细碎的脚步声,裹着一缕暖甜香风,不合时宜地飘了过来。
杏红比甲的身影一前一后,像两朵被风催着开的芍药。
正是老太太硬塞进锦墨居的那两位。
杏雨捧着个热气袅袅的掐丝珐琅面盆,莺时臂弯搭着条雪白松江布巾,步子踩得又轻又快,裙裾下却藏不住那股子初来乍到、急于表功的雀跃劲儿。
阿福头皮一炸。
几乎是扑过去,压低嗓子急急摆手:“两位姐姐!且慢!爷......爷还未起......”
杏雨脚步一顿,水盆里温热的玫瑰胰子水晃了晃。
那双描画得极精致的柳叶眉微蹙,声音却放得又软又甜,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阿福哥哥?这都卯时三刻了,公子往日里晨读的时辰都该过了。我们想着,公子起身净面,总得有人伺候着......”
莺时也凑近半步,眼波往那紧闭的门扉溜了一眼:“是呀,老祖宗吩咐咱们来,就是怕公子跟前短了人手。这热水再不用,可就要凉了,公子用着怎么舒坦?”
那“老祖宗”三个字,好似一块免死金牌,被她舌尖含得又糯又重。
阿福听得冷汗涔涔。
挡在挡在门前的身子绷得像张拉满的弓,急得快要哭出来:“使不得!真使不得!爷昨儿特意吩咐了!要清静!清静!姐姐们快回吧!”
杏雨脸上的笑意淡了,朝莺时递了个眼色。
莺时会意,仗着身形灵巧,竟如游鱼般,从阿福身侧的空隙里一滑。
阿福只觉一阵香风掠过,惊觉不妙时,一切已迟!
那截纤纤玉指,已然搭上了冰凉的门环!
“吱呀——!”
门轴涩响,碾过阿福紧绷欲断的神经。
那扇隔绝了内外的雕花门,那扇被他视作禁域的雕花门扉,竟被这莽撞的力道生生推开一道窄缝!
也就在这电光火石间。
门内,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猛地扣住门扉内侧。
阿福魂飞天外,几乎是扑着抢上前去:“爷!小的该死!扰了您清梦!”
沈掠一手扶着门框,身形微微晃了一下。
天光初透,吝啬地从他身后挤入,将他半身裁在门扉的阴影里,半身浸在廊下稀薄的晨光中,界限分明,如同他此刻悬于梦魇与现实之间的神魂。
他未看地上抖如筛糠的阿福。缓缓抬起另一只手,修长指节抵住突突跳动的额角,用力揉按着。
眉宇间锁着一道深痕,似要将那不属于这人间清晓的混沌与钝痛,一并揉碎了碾入骨缝。
宿醉。
竟是宿醉。
昨夜荒唐梦里,那唤作“云山间”的清冽甘甜,竟如附骨之疽般,缠着魂魄,将这刀劈斧凿般的头痛,一丝不差地,从虚幻深渊拖拽进了他此刻清醒而疲惫的皮囊。
喉间干涩灼痛,耳边嗡嗡作响。
沈掠半阖着沉重的眼睑,目光终于落向门外。
两抹鲜亮的杏红裙裾,猝然撞入他模糊的视野,像两簇不合时宜的春芍,突兀地杵在清寒的晨雾里。
莺时的手指还虚虚搭在门环上,与杏雨飞快地对视一眼。
两人齐齐道:“公子晨安。”
沈掠的视线在她们面上极淡地掠过。
他开口:“进来吧......”
说罢,便不再看她们,扶着门框的手松开,转身,步履有些虚浮地,没入了内室更深的幽暗里。
阶下二人齐声应诺:“是,公子——”
两张娇靥如骤然得了春风眷顾的花苞,尾音里缀着压不住的、初获允准的欣喜。
稍微的,稍微的,开了下车......虽然,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么么......
对了,在这里补充一下,掠哥儿现在是十五岁,未满十六岁(对应谢共秋说的二八年华)并没有严格按照历史上二十及冠的标准来(历史上也有提前加冠的例子)要不要在正文补充,具体我还得再好好琢磨一下,所以大家就先当我交代了吧[笑哭][笑哭]
1.沈家二房尚公主,属“皇亲”,为“显天家恩荣”破格提前行冠礼
2.未冠者不行礼,借冠礼的“成人阳气”压制流言,同时用联姻“冲喜”
3.(重要,也不重要)自然是为了我大儿子能早日娶到媳妇儿(再拖几年,他怕是要拿五十米大刀追我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宿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