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钱阳想,那他便做个梯子。
无论是谁踩着他,爬上去,只要能还债,只要别抛下母亲与阿姐……
“阿阳!”
一道凄厉的惊叫声传来。
嬷嬷带着痴傻的阿霜,日盼夜盼,心绪不宁,来官府前探消息,却见人群团团围着,挤进去一看,倒地不起、呕着黑血的那人,正是她的骨肉啊!
江雁锡急道:“不要伤了她们……”
“是!”
官差让出一条路来,母女二人跌跌撞撞地冲来。
“吾儿……吾儿……”
嬷嬷看着心口重伤的江雁锡和奄奄一息的钱阳,一阵晕眩,什么话也说不出、不敢说,只是凄然地、隐忍地流着泪。
“阿阳,你、你流血!你疼不疼,疼不疼啊……”
阿霜惊慌失措,不停地拿袖子擦拭他七窍中流出的血。
疼的,阿姐……我好疼。
钱阳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孩子,张了张唇,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支撑不住,头一侧,彻底没了声息。
江雁锡脸色苍白如纸,不敢去看嬷嬷锥心的目光,不敢听阿霜惊惶的哭声,她睁不开眼,仿佛也被吸入一片黑暗之中。
意识弥留之际,她的声音因疼痛而微微颤抖,喃喃:“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
谢观玉是在日落时分赶回府衙的。
他一身风尘,白衣上溅了泥点。
今日一早,他便领着一队官差打马出城,将几十具倒毙在逃荒路上的尸身掩埋了,既为其收尸,也避免了时疫。
人刚下马,一名官差便上前,低声禀报了府衙中的惊变:钱师爷刺杀释空住持,王妃舍身挡刀。
“舍身挡刀?”谢观玉很轻地抬眉。
途经法会,释空住持正端坐坛上,无悲无喜,灾民们盘腿坐于其下,宁静祥和,一切灾厄仿佛都没有发生过。
见他来,小沙弥迦南双手合十:“王爷。师父正在祈福诵经,特命我于此向王爷禀明:钱师爷的尸身已经超度收敛,由他的母亲带回家去了。”
言下之意,便是不再追究。
“住持慈悲。”谢观玉亦双手合十,回了一礼,“法会有劳诸位圣僧操持,本王先去照看……”
他顿了顿,拣了个合适的称呼:“江小姐。”
他大步走向退思堂,只觉此事疑点重重。
谢观玉几乎本能地认定了江雁锡是幕后主使。
钱师爷,一介书生。
他若真想报复,最可能做的是在暗处煽风点火,或是挥刀向更弱者。刺杀被重重保护的释空住持,岂不荒唐?
何况,江雁锡自幼习武,钱师爷能触到她如同天方夜谭。除非,那柄匕首,是她自己迎上去的。
大夫匆匆而来:“见过王爷!”
“先生免礼。”谢观玉回神,“王妃如何了?”
“回禀王爷,王妃的情况情况凶险万分,刀刃再偏一寸,便捅破心脏,便是菩萨也救不回来了!”
大夫回想起那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心有余悸。
“幸好,王妃福泽深厚,虽还烧着,却已脱离危险了,在下正要熬药!”
谢观玉点头:“有劳先生。”
偏一寸。
颈侧的伤口隐隐作痛,叫嚣着,提醒着他,谢观玉眸色渐冷。
大夫的每一个字都在验证他心底的猜测。
这又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戏码吗?
释空住持德隆望尊,曾涉险周游列国,为北国带回了经文与佛骨,广明帝因此下令皇室永不杀僧侣。
若江雁锡真拿人命为自己铺路,以博取释空住持的庇佑……她会吗?
谢观玉推开门,带着一身未散的坟冢间的土腥与寒气。
室内药味浓郁,江雁锡尚未醒来。
谢观玉在她床前三步外站定,低眼看着她。冰冷的审讯到了唇边,他忽然觉得有些残忍。
他料想自己身上的气味不会太好闻,绕至屏风后,利落地换了身干净衣裳。
江雁锡身上烫得吓人,额上覆着的毛巾也热了。谢观玉将毛巾浸在冷水里,拧好,重新贴在她额上。
她的发鬓是湿的,不知是泪还是汗,谢观玉默了默,又拿出帕子。
在他的预想中,应当是嫌恶地用双指捻着帕子,如同用抹布擦拭秽物一样,粗暴地胡乱抹一通。
事实上却并不是这样,她郁丽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脆弱得如同瓷偶,一触既碎,谢观玉不自觉地连呼吸都轻了几分,用柔软的帕子贴着她的脸颊,一点点细致地擦拭着。
江雁锡睫羽轻颤,唇间溢出一声模糊的呓语。
他的呼吸骤然停止,动作僵在半空,所有难以解释的细致周到都来不及收回,谢观玉察觉到自己有一瞬慌乱。
然而江雁锡并未醒来,她伸出被匕首刺伤、缠着纱布的手,小心翼翼地抓住了他的食指。
谢观玉低眼看着她的手,好小,很烫,缠在他的食指上,瘦削得好似一折就会断。
江雁锡口中念着什么,鬼使神差地,他俯下身去,耳朵贴近她的唇瓣。
却听她轻唤:“阿宸……”
谢观玉一怔,薄唇轻抿。
他想要抽手起身,江雁锡却用力攥着,牵动了伤口,痛苦地皱眉。
一时间进退不得,那便审一审吧。
谢观玉这般想着,斟酌着谢宸会有的语气,软声道:“疼不疼?”
江雁锡很轻地“嗯”了一声。
谢观玉注视着她总是被咬的下唇,平日她从不愿喊疼,看来如今的确不设心防,很是诚实。
他正思忖着要怎么问,见江雁锡紧蹙着眉头,随口道:“为什么皱眉?”
等了许久,才等到江雁锡的回应,她无意识地摩挲着他的食指:“想你。”
谢观玉无意窥探他们之间的情愫,一阵热意却涌了上来,烧得他耳根滚烫。他疑心是因为凑得太近,与她温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所致。
他捏了捏她的手指,正色道:“严肃些。”
于是,他拣了个严肃的问题:“是你指使钱阳刺杀的么?”
江雁锡呼吸重了几分:“……不是。”
“那他为何舍命助你呢?”
江雁锡紧抿着唇,没有回答。
谢观玉心念一转,眸色渐深:“那么,是他想挟恩图报。”
在谢观玉看来,钱阳此举称得上悲壮,却并不光彩。他对得起母亲,自刎谢罪,也算对灾民有交待,可是独独对江雁锡不公平——
他算准了江雁锡的仗义、同情,未经商量便强迫她欠下道德债,以此来转嫁命运,也没想过她会不会被压垮。
若遇上心肠硬的,踩着他的尸骨一走了之,谁会真的如约背鬼债?
“你要帮他?”
“嗯。”
谢观玉轻哂,第一次觉得江雁锡有些笨:“你看不清么?他在欺负你。何况,你自身难保,要怎么帮呢?”
江雁锡呼吸变得急促而浅短,攥着他的力道更紧了些,如同溺水者,眼尾落下一滴眼泪。
谢观玉很轻地抬眉:“哭是什么意思?”
江雁锡没有应声。
他淡声:“你想要我帮你吗?”
江雁锡可怜道:“帮我……”
昏黄的光线下,她纤长的睫羽沾着泪,令人不得不泛起一点怜意。谢观玉静静看着,目光软了下来,连自己都未察觉。
“那你求求我。”他压低声音,带着点诱哄。
江雁锡蹙眉,唇瓣微动,竟真的含糊地说:“求……求你……”
谢观玉不自觉地弯起唇角,手指奖励似的拨弄着她的睫毛,又低声道:“要再说一句‘对不起’。”
她不安地动了动,顺从地喃喃:“对不起……”
“嗯。”
谢观玉唇边那抹无意识的笑意渐渐淡去,他动作极缓、极轻地,将自己的手指一点点从她的依赖中抽离,点在她紧蹙的眉心,轻轻揉了揉。
“睡吧。”
江雁锡似有所感,仿佛有菩萨从她的额心抽走了万千烦恼丝,顿时浑身一轻。
她乖顺地缩回了被子里,床褥上却好像沾着谢观玉身上的冷香,比以往闻到的任何一次都浓馥,像密密麻麻的茧,将她紧紧缠绕、包裹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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