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知府咬牙,取过银针,正要刺破中指,却听江雁锡道:“且慢!”
他动作一顿,众人的呼吸都轻了,视线齐齐转向她。
江雁锡站起来,盯着崔嬷嬷,绕着她慢吞吞转了一圈。
崔嬷嬷眼观鼻鼻观心,攥着衣角手却因用力而泛白。
江雁锡的指尖沾了点水,捻了捻。
“嬷嬷没有掺白矾吧?”
年知府袖中的手蓦地一紧,崔嬷嬷强自镇定:“老奴只是个粗使婆子,听不懂姑娘说的什么矾,这水是从井里刚打上来的,后院丫鬟皆可作证。”
江雁锡拈起一枚银针。
“嬷嬷,请伸手。”
崔嬷嬷下意识便要缩手,却已被牢牢扣住。这哪里是闺阁女子的手劲,分明是习武之人惯用的擒拿手法!
崔嬷嬷一愣,想起那夜江雁锡被押着在认罪书上摁下手印,毫无还手之力,难道是在扮猪吃老虎不成?
还未深想,崔嬷嬷指尖一痛,血珠滴进碗中——相融!
“崔嬷嬷,莫非年小姐是你所出?”江雁锡冷笑。
崔嬷嬷急急跪下,磕着响头:“老爷恕罪!姑娘恕罪!老奴方才在后院煎药,不知手上是不是误沾了什么,混进了水里……”
年知府无视她求助的目光,瞪着管家:“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拖下去!”
“是!”
崔嬷嬷被捂了嘴,还未来得及申辩,便被两个家丁拖走。
“看来只能换水再验了。”江雁锡眼尾轻挑,笑意却不达眼底。
“公允起见,一切步骤由我亲自着手,如何?”
年知府对上她那双清冷的桃花眼,竟看不透,如坠寒潭,直刺人心。
他紧闭着眼,沉吟道:“姑娘请便。”
……
后院,绣楼。
江雁锡推门而入,身上带着从外面浸染的寒气。
“谁?”
年絮正颓唐地坐在榻上,瑟缩成一团。看清了来人,她如同找到主心骨,一把环住了江雁锡的腰身。
“阿雁,我好怕……她们取我的血,是要做什么?爹不信娘的清白么?他不想认我做他的孩子了吗……”
江雁锡紧抿着唇,让她看清手中的水碗与银针,在昏暗的光线中闪着泠泠的光。
“小姐。”她声音冷淡,公事公办,“崔嬷嬷在滴血验亲的水中做了手脚,已被拖下去了。奴婢是来重新取血的。”
年絮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将满是泪痕的脸埋在她的衣裙里。
“不、不要……阿雁,我害怕……”她的身体因恐惧而发抖,“阿雁,求求你,救我……我会死的,求你……”
她仰起脸,泪水冲花了脸上精致的淡妆,惊惧易碎。
她抱着江雁锡的力道很大,像是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阿雁,我不敢验……你知道的,我没法选择自己的出生,我不知道他们究竟做了什么,万一、万一……”
江雁锡睫羽轻颤,她与年絮靠得太近,那种毫不作伪的恐惧与依赖极具冲击力。她垂眸,目光轻轻抚过那双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桃花眼,又落在笑起来会出现酒窝的位置。
她没办法欺负年絮,就像是在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
“小姐,我只是想讨回公道,不要为难我,好吗?”江雁锡软了语调。
年絮却抱得更紧,只是哀哀地哭。
江雁锡将水碗放在旁边的小几上,空出的手在年絮颤抖的脊背上很轻地拍了两下,作为安抚。
随即,她摁住年絮的手腕,银针扎入指尖,取了一滴血。
年絮绝望地闭上眼,偏过头,泪水流得更凶。
“好了。”江雁锡拿出帕子,替年絮擦了擦眼泪。
“此事很快就会结束了,别怕,小姐。”
……
“这该不会是他联合丫鬟做戏吧?处置了一个,再往水里下白矾就不会再引人怀疑了。”
“瞎猜什么呢!九皇子的玉摆在那,铁定公正的。”
“那……絮儿没出面,中途换了血也没人知道啊。”
“这更荒唐了,漱石就一个女儿,就算要换血,哪能大变活人?你且看吧!”
年知府被戳着脊梁骨议论良久。
一切声音在江雁锡端着水碗出现时戛然而止。
年氏宗亲目光皆凝于堂中那碗清水。
年知府面色铁青,负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青筋隐现。
江雁锡递上银针:“年大人,请。”
年知府深吸一口气,取过银针,刺破指尖,一滴血珠坠入碗底,缓缓沉浮。
所有人的呼吸都在此刻屏住,连血珠子坠入水中的声音都听得分明。
那一瞬,时间仿佛也凝滞了。
只见水中,那两滴血各自渗出殷红的丝,丝丝缕缕如红线般相汇、交缠,最终……融为一体!
“融了!血融了!”年老抚掌而笑。
满堂哗然!
年知府面无喜色,定定地看着碗中交融的雪,如置冰窖。
融了?融了……
年老紧绷的脸终于彻底舒展开来,手中核桃再次缓缓转动。
他看向失魂落魄的年知府,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血脉既已证实,此后,任何人不得再妄议年絮的身世!”
-
谢观玉翻开江州县志与年氏族史,试图厘清江雁锡身上缠绕的谜团。
尽管记载语焉不详,刻意隐去诸多细节,但字里行间,依旧能窥见些许端倪。
比如,十年前,江州最大的宗族并不是年家,而是江家。
但是将军江左臣因为谋反,九族尽诛。
年漱石正是在这桩谋反案中功勋卓著起家的,也正因此,尽管他的妻女也是江氏族人,却得以幸免于难。
可是,江雁锡也姓江。
她为什么会成为未死的第三人?
再比如,江年两家似乎没有世仇,甚至是姻亲关系。
在江左臣成亲的同年,年漱石与江家的旁支之女成婚,也就是如今的年夫人。
为何年漱石会对江家赶尽杀绝?
……
年府祠堂前。
那碗相融的血摆放在一块无字的牌位前。
年漱石手中燃着的香骤然断裂,将他手背的皮肤烫出白痕。
他脸色阴沉,状似癫狂:“她回来了……她没死,回来了……”
……
二十年前,无相寺。
“漱石,我与表哥就要成婚了。男女授受不亲,你再来找我,只会令我困扰。”
江念慈轻捻着佛珠,美得不可方物的脸上无悲无喜。
年漱石紧紧攥着她的衣袖,卑微至极,如同看着天上触不可及的月亮。
“念慈,等我,我已经考取了功名,我一定会有资格娶你……”
江念慈从他手中抽出袖子,犹如拂去了肮脏的尘埃。
“漱石,别傻了。你喜欢的不过是这张皮囊,你所谓的痴情,也不过是将注定得不到的皮相神化了。可你再多为我想一想,便知道自古红颜多薄命,痴缠我的人那样多,只有左臣那样的英雄能护得住我。”
“念慈。”
江左臣的声音响起。
年漱石浑身一僵,几乎是本能地缩身躲入一旁的假山之后,狼狈不堪。
嶙峋的石块硌着他的背脊,也碾碎了他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
无论再怎么粉饰,那下意识的反应赤.裸地揭示了事实——他不是英雄,他在江左臣面前不过是个充满畏惧的鼠辈。
他所谓的愿为爱情付出一切的誓言,在眼睁睁看向江念慈走入江左臣怀中时,不攻自破。
他甚至能从江念慈那一瞬的笑意中读出毫不遮掩的轻蔑与鄙夷。
半月后,江左臣与表小姐江念慈举行了江州最盛大的婚礼。
那夜,江左臣亲自端着酒杯,来桌上敬他。
“我们江州出了个状元郎,嗯?”
那只在战场上浸染无数鲜血的手死死扣住了他的肩膀,几乎要碾碎他的骨头。
年漱石痛楚难当,却不敢怒、不敢言,颤巍巍地,躬着背,酒杯亦矮他几分:“卑职才疏学浅,将军谬赞了!”
江左臣俯视着他,鹰隼般的眸子里掠过一丝玩味,朗声道:“年大人才高八斗,与我家中一位妹子正是良配,可愿与我江家结这门姻亲?”
他怎敢说不?
新婚之夜。
红烛高燃,映出新娘那张秾丽的脸。
一张与江念慈有着七分相似,却因长期贫苦而略显忧愁的面容。
她叫江月晚。
江家一个远得不能再远、破落得不能再破落的旁支女子。
年漱石终于明白了江左臣那句“正是良配”背后的含义,不是赏赐,而是警告,是羞辱!
英雄拥着世间最美的明珠,而他这鼠辈,只配得到一个赝品……江月晚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出身卑微、痴心妄想。
他看着眼前这张酷似江念慈的脸,所有的爱而不得,自卑怯懦,在这一刻尽数发酵、变质,化作蚀骨的恨意。
那夜,年漱石对着摇曳的烛火发誓,终有一日,要扬眉吐气,出人头地,将江左臣以及这一切羞辱踩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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