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观玉笑了笑,八风不动地继续看戏。
台上的老生声如洪钟,唱得人血脉贲张,又不乏有凄婉之处,如泣如诉。
戏中说,忠臣赵家被奸臣屠岸贾所害,满门尽诛。
幸好门客程婴救下了赵氏孤儿,并且以自己的孩子替他去死。
孤儿认贼作父,长大成人后终于报仇雪恨。
一曲终了,两人默然无语,沿着长街漫无目的地走着。
“我幼时第一次看这出戏,便在想,若是程婴之子还活着,结局会不会不同。”
谢观玉指尖缓缓摩挲着玉扳指,声音沉静。
“毕竟,亲生父亲竟要他为人替死,心中有恨是天经地义。”
夜风拂过,江雁锡眼眶泛红,残余的一点湿润被吹得干净,只剩一片清明。
“现实并非善恶分明,没有戏中的仁人义士,没有冠冕堂皇的苦衷,全是肮脏的私欲。”
她眉梢轻挑,眸色渐冷。
“所以,他的父亲该死。”
“但孤儿复仇,行的是正道,搜集罪证、上告君王。”
谢观玉带着她到了一处门头显赫的私宅,将钥匙与房契交给她。
“阿雁小姐也该休养生息,以待来日。”
江雁锡顿住脚步,在门口站定,并不接受。
“可君王并不在意孰是孰非,只会权衡利弊。”
江雁锡扯了扯唇角,眸中闪过一丝荒唐。
“就如王爷一次次找我,阻止我杀掉百姓爱戴的江州知府,立场不言而喻。”
“我不是为他,是为你。”
谢观玉拧眉,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
他记得这种锥心的目光,她濒死时,再也没有力气维持任何伪装,便是如此。
江雁锡的眼睛不复往日明媚,令人想到南城潮湿的雨季,黏稠的雨下得没完,落在地上,形成坑坑洼洼的水坑,冷意会渗入骨头,永远看不到希望。
“弑父以后呢,你怎么办?为这种人彻底毁掉自己,当真值得吗?”
“不劳王爷费心。”
江雁锡亦受不了他那炽热得如同太阳的目光,她像冰一样将自己封住,并不觉得温暖,只觉痛楚,垂下眼去。
“我原本想,吃完那些糖葫芦,就去报仇,然后自刎,没有以后了。若王爷真有几分怜悯,替我收尸吧,多谢。”
说罢,她转身要走。
几乎同时,谢观玉的手搭上她的肩。
江雁锡袖中寒光乍现,匕首已抵在他身前。
“我警告过你的,不要插手,否则……”
“那你先杀了我。”
谢观玉毫不退让,江雁锡不得不与他缠斗起来。
衣袂翻飞间,江雁锡被一股力带得向后踉跄,只见谢观玉疾步追来,她心一横,向前刺去——
可是,谢观玉避也不避,反而伸手护在她脑后。
江雁锡眼睁睁看着那匕首没入他心口。
他一身白衣,血痕触目惊心。
谢观玉将她扶好,下意识垫在她与门柱之间的左手因撞击而有些失控、发颤。
他低眼看着心口,额上沁出了细密的冷汗。
江雁锡脸上血色尽褪,本以为他要下狠手,她才会……没想到竟是怕她撞伤!
谢观玉纤长的睫羽落下阴影,覆住了眼下殷红的小痣,气息微乱。
“无妨,偏了一寸。”
江雁锡颤抖着松开了手,说出的话却冷:“王爷这下该信了,我所言非虚,若再阻拦,我不过是多杀一个人而已。”
谢观玉薄唇轻抿,没有应声。
江雁锡补了句:“快去医馆吧。”
说罢,她定了定心神,转身离开。
刚走了两步,却听哨音一响,马蹄声接踵而至。
下一刻,天旋地转!
她竟被谢观玉打横抱起,不由分说地扔上马背。
他随即翻身上马,将她紧紧圈在怀中,一扬鞭,骏马嘶鸣着冲入夜色。
“你疯了!你快放我下去!”
山上强抢民女的马匪才会这样!
江雁锡挣扎,却立刻感到谢观玉身体一僵,温热黏稠的血从他心口的伤处汩汩涌出,浸湿了她的后背。
她顿时不敢再动,生怕那致命的匕首不小心偏移分毫,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风声在耳边呼啸,他的声音在她耳畔,轻得虚无缥缈,却字字清晰。
“我带你走。江雁锡,你信我一次,我站在你这边。”
忍了整整一天的眼泪在这瞬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寒冷的风抽打在脸上,脸颊与嘴唇几乎要干裂了,刀割般,生疼,滚烫的眼泪落在细小的裂痕上,如泼了盐水,她死死咬着唇,不愿哭出声,也不敢颤抖。
江雁锡第一次这般鲜明地体会到了恐惧,她感受到谢观玉的体温越来越冷,几乎吓破了胆。她怕他坠马,怕他失血过多,怕他死……
恶贯满盈的人还好好活着,谢观玉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要拉她上岸,他怎么能死掉呢?
“你是不是有病?你以为你的死能唤起我的良知吗?别傻了,我这样的人,无路可走、根本回不了头了……”
她胡乱地说着难听的话,可是谢观玉依旧紧紧地将她圈在怀里。
他也没有再说什么软和话,只忍着痛楚,无奈道:“那你杀了我。”
树影在身侧飞快地掠过,路旁若隐若现的灯盏虚化成一条直线,乌鸦阵阵,明月西斜。
从南城到江州,从江州到南城,这条路谢观玉很熟悉。
他总是抄完经就骑马赶往江州,一个寺庙一个寺庙地找,日出之前又赶回南山寺。
其实不该找她的,可是每一次走这条路都很开心,于是星夜奔波,乐此不疲。
谢观玉的手已经冷得发僵了,他垂下头颅,抵在江雁锡的肩上,堪堪没有坠马。
江雁锡只觉他的呼吸越来越浅,几乎消失,他这个人也如一缕烟,要飘然远去、随风而逝了。
她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能一遍一遍地说:“阿玉、阿玉!对不起……我不跑、不杀人了,你先停下来,我帮你把刀拔出来、把伤口包扎好……”
谢观玉意识涣散,却比她还偏执几分,又挥了一鞭,马蹄声更急。
不能停下来,他对自己没有把握,江雁锡并不相信他,也不乐意听他的话,一定要去南山寺,她会听释空住持的话……
江雁锡的嗓子被风灌得生疼,她拧不过谢观玉,只能接过缰绳,哑声道:“阿玉,你这样我们都会有危险的。我来驾马,你抱紧我,好吗?”
闻言,谢观玉终于妥协了一点,环住她的腰身,仍重复道:“去南山寺……”
“好、好,去南山寺!”
江雁锡只觉他的力道越来越轻,她急道:“阿玉,你把我头上的绒绳解下来,把手绑起来,好不好?”
谢观玉过了许久,才有了反应,将双手紧紧绑住,打了个死结,环在她的腰上,而后彻底昏死了过去。
……
日出东方,染红了半边天。
“王爷?江施主?快——”
南山寺僧众见状,急急将二人迎了进去,医僧们提着药箱赶来。
江雁锡披散着头发,伏在床边,小心翼翼地将红色绒绳剪开。
他系得太紧,手腕都勒出了紫痕,手心上那道永远好不了的疤竟比上次又深了几分。
医僧道:“老衲来为王爷拔刀,江施主快快去休息吧!”
医僧已为谢观玉剪开了衣裳,各司其职地忙碌了起来,她需要回避、不能添乱。
“好……”江雁锡正要走,谢观玉却蓦地牵住了她的手指。
“江雁锡。”
谢观玉眸光涣散,长睫低垂。他望着她,目光纯粹,仿佛注视着她的灵魂深处。
“你只伤过我一个人,我原谅你了,世上无人能定你的罪……”
他唇色淡得几乎透明,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散的风。
“所以,不要放弃……你可以回头、会有路可走,再等等我,好吗?”
江雁锡本以为已经哭干了眼泪,可滚烫的泪珠再次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比先前更加汹涌。
她用力点头,又摇头,发丝被泪水黏在脸颊,声音止不住发颤。
“我不知道、我害怕……你快点好起来,你教我怎么走……”
-
江雁锡是后来才随的母姓,江月晚与慧慈师太一起,为她起了这个新名字。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很久以前,她叫年絮。
记忆中,父亲并不喜欢她,也不喜欢娘。
她和娘亲的世界好小好小,每日就在绣楼中,哪里也去不了。秋天的时候,大雁会从天上飞过,自由自在,成群结队,与家人一起,她总是倚在窗前,望着天,目不转睛。
八岁那年,十二月初九。
爹爹第一次带着她与娘亲出门,街上人流如织,好热闹,把他们挤成一团,紧密得难以分开。
她左手牵着爹,右手牵着娘,像是一家三口。爹的目光第一次那样慈爱、温柔,娘一向忧郁的脸上展开了笑颜,真想时间停在那一瞬,永远也不要变。
“絮儿,你与娘先上船。”
年漱石将她和母亲匆匆送上一艘停靠在僻静河湾的船。
她紧紧攥着他的手,不愿意放开:“爹,你不和我们在一块儿吗?”
“爹去给你买糖葫芦,一会儿就来,好不好?”
他站在岸边,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模糊。
要听话、不能惹爹爹厌烦。
她放开了手,稚气的脸上努力地扬起一个懂事的笑:“好!”
船缓缓离岸。
她趴在船边,看着父亲的身影越来越小,隐入人群,越来越远,消失在地平线。
睡梦中,她闻到甜腻的香气,是父亲带着糖葫芦回来了吗?
恍惚间,似是看见两个人,一个像母亲,却不是母亲,一个像她,却不是她。
可是头越来越沉,意识涣散。
不知睡了多久,她蓦地惊醒。
她和母亲不知何时被人换了条船!
船上陌生的仆妇唤道:“夫人,小姐。”
她惊惶地问:"你是谁?!"
“小姐,我是您的乳母啊!您不记得了吗?你叫江煦,您的父亲是大名鼎鼎的将军江左臣,您的母亲是江念慈——”
不、不!
她挣扎、困惑,她是年絮,不是江煦。
就在这时,官差冲上了这艘船,还有一道她绝不会认错的声音,冰冷、清晰,穿透夜色传来。
“逆臣江左臣遗孤在此,杀无赦!”
那是……父亲。
她护在娘亲身前,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声嘶力竭地哭喊:“爹爹!我是絮儿!我是年絮啊——”
然而,回应的只有破空而来的箭矢,和更急促的“抓逆党”的呼喝。
娘抱着她坠入湖中。
刺骨的湖水淹没了鼻腔,她窒息、发怵。
脑中如走马灯般闪过零星片段。
年漱石一遍一遍温柔地抚过她的眼睛,要她笑出一对深深的酒窝,笑得脸也发酸。
原来从那时起,她便是一个替江煦去死的、令人满意的祭品。
“爹……我是年絮,不是江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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