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内,灯火如昼,还有一刻钟便至酉正。
宫人在大殿内来回穿梭,做着细密的检查,受邀的众人及其家眷均已到齐。众人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交谈的话题不外乎都与姜宁有关。觥筹交错尚未开始,目光流转间,已是暗流涌动。
殿外传来环佩撞击发出的声响,众人循声望去,正见姜宁穿着天青色的衣袍走了进来。
殿内烛火摇曳,方才还有些喧闹的大殿瞬间便安静了下来,唯有醇厚的沉香浮动其间,压住了满殿的衣香鬓影。
姜宁对落在身上的目光视而不见,只是轻轻颔首,向着被团团围绕的陆起走了过去。天青色的衣摆擦过鎏金的地面,如同青色莲花绽于金波之上。
周遭的众人见到姜宁到来,均自觉让开问候,脸上堆起谄媚讨好的笑意。
姜宁向众人一一颔首回礼,脚下步伐却未停止。他缓步走到陆起面前,微微低头,拱手低声道:“舅舅。”
陆起正在和人交谈,似乎并未注意到姜宁的到来。直至将话说完,这才转向姜宁。
“望儿。”陆起开口,声音沉稳,听不出喜怒,“十年未见,还是如小时候一般乖顺。”
姜宁神色不变,眼眸低垂,淡淡道:“母妃和舅舅的教诲,姜望不敢忘。”
陆起唇角牵起一抹弧度,眼里划过些许的玩味之色,再次开口:“燕地苦寒,倒是没磨平你这一身温润气度。”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褒是贬。
“风沙砺玉。”姜宁开口,脸上也带了淡淡的笑意。
陆起不置可否,目光落在姜宁的衣服上,这才发现竟是前些时间江南上贡的雨过天青,只此一匹。妹妹向陛下讨要多日未果,居然穿在了她的身上。
“正如这江南所产的雨过天青。”姜宁注意到陆起的目光,微笑开口,“父皇赏赐我这匹布料,想来也是有了这层深意。”
“雨过天青确实珍贵,色泽独绝,天下无双。”陆起点头应答,脸上玩味之色更甚,“据那上贡之人说,这般颜色,需得老天爷赏脸。不仅要趁着云破天青那一刻定色,还要小心火候。多一分太沉,少一分则色浮,稍有不慎,便满盘皆输。他们染了数万匹,日夜不歇,这才偶得一匹罢了。”
他语气温和,绵里藏针。
周遭人自是听出了陆起的深意,却只以为是舅舅对于侄儿的敲打。
“舅舅见识广博,令人钦佩。数万匹才成如此一匹,果然珍贵非常。”姜宁并未在意陆起话里的奚落,反而抬眸迎向陆起的目光,笑着道,“这一匹能被进贡,那数万匹却不知流往何方,足见真正的珍宝,向来与数量多寡无关,而在其独一无二。”
“好小子!真是不吃亏!”陆起哈哈大笑,拍了拍姜宁的肩膀,随即话音一转道,“好了,我同诸位同僚还有话谈,你刚刚回来,想来还不适应,先去坐着歇息吧。”
姜宁拱手答是,向着御座下首走去。
大殿内再次热闹起来,唯有丝丝缕缕的目光不时扫过姜宁所在的方向。姜宁恍若未觉,只是静静看向前方。
“陛下驾到——”
尖亮悠长的唱喏声自大殿北侧传来,紧接着,身着明黄色龙袍的姜夔便出现在众人眼前。萧月言和陆欣荣立于左右,皆是一袭盛装。
殿内霎时安静,众人向着御座方向齐齐跪下。
“臣等躬迎陛下圣驾——”
“恭迎皇后娘娘,贵妃娘娘——”
山呼海啸声自下方响起,姜夔点头,坐于御座之上,缓缓开口:“众卿,平身。”
声音不高,带着天然的威仪。
“今日宫宴,是为朕第七子姜望所开。”他的目光在众人身上一扫而过,最终落在了那抹天青色身影上,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望儿为晟国入燕十年得归,诸位不必拘礼,当尽欢才是。”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云喜立刻会意,上前一步,高声道:“开——宴——”
丝竹之声悠然而起,打破了寂静。宫人们手捧珍馐美酒鱼贯而入,步履轻盈的在殿内来回穿梭。乐声、人声、杯盏声汇成一片,殿内的气氛再次活跃起来。
“陛下。”一曲毕,兵部侍郎李崇自人群中走出,跪于大殿正中。
姜夔执杯的手一顿,目光不着痕迹的从陆起身上划过,这才落在了李崇身上:“李爱卿,何事?”
“臣……”李崇停顿片刻,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再次开口,“要弹劾谢将军和七殿下暗通款曲,图谋不轨!”
随着李崇的话音落下,殿内响起阵阵抽气声。
姜宁和谢流应声跪下。
陆欣荣脸色一变,手里的酒盏砸落在地。她虽厌恶姜宁,可也知道如今姜宁取代了望儿的位置,与陆家和她,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陆起面色铁青,看向李崇的怒光带了些隐隐的杀意。
萧月言和姜冀相视一笑。
“李崇。”姜夔开口,声音平缓,却仿佛重逾千金,“你可知构陷皇子,污蔑朝臣,是何等大罪?”
“臣知道!”李崇以头抢地,声音铿锵有力,“七殿下归国时曾在边境遭遇刺杀,得谢将军相救。彼时边关无战事,谢将军本该在京城,若不是二人早通款曲,如何能于万里外相迎?”
姜夔面沉如水,目光凝在姜宁和谢流身上,最终定格在姜宁身上,缓缓开口:“望儿,李爱卿所言,你作何解释?”
姜宁疾步走到李崇身侧跪下,面露惶恐,急急道:“父皇明鉴!儿臣入燕时不过六岁,从未见过谢小将军。归国时,在燕晟交界处遇袭。九死一生之际,幸得谢将军相救,此乃天大的恩情。”
“将军并非挟恩之人,救下儿臣后便迅速离开,未有多言,当日存活之人皆可为儿臣作证!”
“李侍郎此言,污蔑儿臣事小。”她话音微顿,声音陡然拔高,隐隐透出几分悲愤,“然,谢家军满门忠烈,三十万人埋骨淮水,若他们英灵在世,见谢家唯一血脉被如此污蔑,该何等心寒!”
姜宁伏首,向着姜夔一拜,字字铿锵:“儿臣冤枉,父皇明鉴!”
姜夔未露喜怒,亦没有让姜宁起身,目光转向一旁的谢流:“谢将军,你有何话说?”
“陛下容禀。”谢流拱手,脊身姿挺拔如松,“月前,臣埋伏燕地的探子送来密信。信中言,燕晟十年之约将至,边关燕人异动频繁,恐生事端。”
谢流微顿,再次开口,声音里满是肃杀的冷意:“接到密信,臣不敢怠慢,立即动身前往查看。至于救下七殿下,本是意外之喜,却因此获罪,微臣不服。”
谢流转头,看向跪伏在地的李崇,目光如电:“敢问李侍郎,若你我易位而处,看到皇子遇刺,难道要为了避嫌选择视而不见?”
话音落下,满殿死寂。
蟠龙金柱投下巨大的虚影,似要将所有人吞噬其中。
沉香浮动,夹杂着阵阵擂鼓般的心跳声。
“哒——”
姜夔高坐御宇,手指轻扣龙椅扶手,发出一声巨响。
他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划过,目光所及之处,无不垂首。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李崇的脸上。
“李崇。”姜夔轻轻开口,声音不怒自威,“你,可知罪?”
李崇浑身猛地一颤,身子摇摇晃晃,抖如筛糠。冷汗浸透朝服,贴在身上,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臣……臣……”李崇颤抖着声音开口,语无伦次,“臣……”
“陛下。”萧相萧逸山从人群中走出,走到了李崇身边。
“李侍郎言语失察,构陷皇子,污蔑将军,其行当罚。”萧逸山开口,声音沉稳,“然,他也是得知将领无诏出现在边境,又见其与皇子往来,思虑不周,方出如此妄言,其心可悯。”
“哦?”姜夔身子微微前倾,询问出声,“依照丞相的意思,当如何‘罚’,又当如何‘悯’?”
“如何圣断,全赖陛下。”萧逸山答。
姜夔笑笑,眸光转向一侧的萧月言和姜冀,最后落在了姜宁身上:“望儿,此事与你有关,依你之见,朕该如何做?“
姜宁猝然被姜夔点到,不由得一愣。片刻的愣神之后,她直起身看向姜夔,回答道:“回父皇,儿臣以为,丞相所言,老成持重,皆是为国考量。”
随即,她话锋一转,再次开口:“然,李侍郎未明辨事实便贸然上奏,是否有失偏颇?”
“李侍郎若真是为朝廷考量,为何不问边关为何会出现百余死士?为何不察儿臣为何遇袭?上下嘴皮一碰,便是儿臣与谢将军勾结。”姜宁蓦然转头看向李崇,眸光如电,“还是说,李侍郎根本不想查清真相,忘记臣子本分,只想构陷忠良?”
“臣……”李崇惨白着脸开口,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姜宁每一个字落下,李崇的脸便煞白一分,到了最后,只能低头,不住擦拭额角的冷汗。
在场众人看着前方那天青色身影,心思各异。
“陛下。”
谢流再次开口,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
姜夔向云喜看了一眼,云喜会意,接过令牌来到姜夔面前。
铁制令牌还带着谢流的体温,摸上去倒是不冷。
“微臣的人清理尸体时,在那些人身上发现这块令牌。”谢流开口,声音沉沉,“令牌上有狼形图案,据微臣所知,正是燕国皇室的标识。”
“我的行程乃是绝密,燕人却能知晓。将军的意思是……”姜宁适时接话,声音里带了些难以置信,“晟国有人和燕国人合作,想要杀我?”
陆欣荣和陆起闻言,二人相视一眼,心头皆是一震。
“哦?”姜夔掀了掀眼皮,缓缓开口。他并未表态,只是将令牌拈起,在掌心反复把玩。狼形图纹在他掌中时隐时现,反射出刺目的冷光。
“陆卿。”姜夔看向陆起,唤的随意。
陆起躬身出列:“微臣在。”
“事涉七皇子,非同小可。你是她舅舅,她遇刺一事交给你,由你来查办此案,朕才安心。”说完,姜夔又转向跪在地上的谢流,“谢小将军既然归来,想来边关异动也不过是虚惊一场。”
末了,他看向跪在地上的李崇,唇角挑起一个似有似无的弧度。
“今日之宴,是贺朕的望儿归来,喊打喊杀总归不好,朕不做计较。”他略作停顿,声音陡然凌厉起来,“若有下次,定斩不饶。”
“微臣,谢陛下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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