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鹤唳风声(四下)

官府对妖术的大力清剿,在民间催生出真正的妖魔。

江西赣州,驻扎城西的旗兵来到城东军营寻衅滋事,争执之间,一名兵卒的凉帽被人拨下,露出覆有寸长头发的前额。拍马赶来的副将周兰又是好言赔罪,又是排宴赠礼,总算堵住旗兵们的口舌,把他们个个心满意足地打发回营。不料次日午后,未等士兵操演完毕,周兰就被唤去总兵官衙门,“义父,您找我?”

仆役在周兰身后阖上房门。周琛的面色登时一暗,声音也染上几分凉意,“你去将昨日闹事的人全部拘押起来,五日后巡抚莅临阅兵,届时便在校场当众问斩。”

周兰难以置信地看向义父,“不过部间小忿,略动拳脚而已,何至于动刀杀人?小过而大惩,孩儿只怕动摇军心!”

“此事不由我也,你劝我何用?”周琛朝西面一抬下颌,“有人要拿他们的人头立威,就等温代来给他撑腰呢。”

衡阳之战后,景朝国界暂定,元烨始对收取两广及湖广大半疆域之事论功行赏。周琛在战场上出力最多,功勋最著,却不知是皇帝有意压制还是佟致卿从中作梗,他最后只被授予“江西提督”的官衔,隶属江西巡抚温代的麾下。去年夏末,温代命周琛移营赣州“专办剿匪事宜”,自以为如此便可困龙于浅滩,令其终生蹉跎于山巢水寨之间。事后惊觉赣州位居赣江上游,非但南昌兵马难以仰面而攻,其地左接湘楚,右连闽浙,背靠东粤,更是节制三面的战略要冲,遂又遣心腹玉林领旗兵驻跸赣州,以监军之名与周琛掣肘。“便是如此,义父也应该据理力争才是,”周兰继续进言道,“张大洪、鲁平几人自山东起便一路追随义父,十余年出生入死,从无怨尤。今番玉林部下挑衅在先,活该受了几下拳脚,竟敢得寸进尺,教咱们以命相偿——他们背后定有玉林授意,此人阴险狡诈,心机深沉,分明故意为难义父,扰乱我部军心。都说‘事难成而易败,名难立而易废(注16)’,倘若因五人生死寒了众将士的心,来日谁还肯效犬马之劳?义父万不可中他奸计啊!”

“你说的这些,我如何不知?”周琛摇头,重重叹了口气,“近来朝廷甚重剃发,玉林以‘鬓发不如式’相责,此事便无法善了!”

“大洪等人疏于打理发辫,只因军务繁忙,绝无不轨之心!今日午后,孩儿便将全城的剃头匠都请至军营,只留‘金钱’也好,编成‘鼠尾’也罢,保管不让玉林抓到把柄!”

“只怕为时已晚!”周琛面露痛苦之色,“嘉定满城尸积如山、血流漂石,你都忘了吗?平民如此,况我等行伍之人乎?”

他想起两年前朝廷初颁剃发令时,江南掀起的滔天巨浪。元烨一朝推翻亲口许下的“剃武不剃文,剃兵不剃民”的承诺,命礼部向全国颁布谕旨,“自布告之日起,京城内外限十日,直隶以及各省地方,自部文到日亦限十日,所有官民,尽令剃发,遵依者即为我国之民,迟疑者同逆命之寇,必置重罪。若规避惜发,巧辞争辩,决不轻贷。”此令一出,江南各处民怨沸腾,苏州、嘉定、昆山、江阴等地降而复叛,世家大族纷纷招募乡兵,举起反抗萨景的义旗。彼时周琛刚从湖广前线撤出,还未停驻江西整顿兵马,就被紧急调往嘉定前线。周琛赶到时,固守三十余日的嘉定已被景军攻陷,发狂的丁兵涌进城中烧杀抢掠,留下满地血肉狼藉。周兰跟在义父身后,悚然亲见赴水、蹈火、自刎、投缳后数之不尽的尸首,斫为数段的身躯,离体犹动的断肢,肝脑涂地的婴孩,自知萨人凶残之甚,便是地狱修罗也难敌万一,“从军是为保境安民,非为朝廷鹰犬,只知仗势欺人、低首逢迎而已。”

“你这是向谁学的舌?”

“此皆孩儿肺腑之言!”

“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竟还妄想度化世人,”周琛收敛目光中的十足恼恨,冷笑一声,“随我投敌做贼,真枉费吾儿一片赤诚之心。”

“孩儿绝无不敬之意!”周兰羞得满脸通红,“只是玉林欺人太甚,义父一味委曲求全,定然令其行事愈乖、贪欲愈炽。夫抱薪以救火,薪不尽而火不竭,如今玉林一言要取五人性命,义父尽可听之任之,来日他若图并我部兵马,义父亦能保妻子于豺狼之手乎?”

“放肆!读过几本书,就敢在我的面前说教?这个提督由你来做好了!”

“孩儿不敢!”周芝“扑通”一声跪下,吞咽着哭腔,连连磕头如捣,“恳请义父垂怜!”

周琛垂眸看向义子,当初一饭之恩,换他鞍前马后到如今。若论孝敬之心,便是亲子也不过如此罢。偏他性情太真,心地太善,与玉林周旋差足了火候,却又无法同周芝一般,抛下自己一走了之——昔日种种顺情境界,尽化作毒药毒箭,看不破贪嗔痴疑,何处寻解脱法门?一念及此,周琛不禁软下语气,“你先回去把他们关押起来,好酒好菜照看着,我再想想办法。”

周兰答应一声,将自己与四壁间回响的争执声都倾倒出屋外。斜阳趁机将竹影射进槛窗,先是一粒粒匕首,逐渐拉长为一丛丛箭矢。直至江水沉溺金乌,周琛也终被吞入沉沉黑夜。

世间纯大苦聚,从于何所而得集起。周琛倦于思考对策,因为一切对命运的抗争都是徒劳:分明是周瑞私通弟媳,堕废人之大伦,然则登州一战力竭身死,成就他民族英魂的不朽美名。而当初蒙受奇耻大辱,走投无路的周琛却成了叛国的汉奸、作孽的竖牛,他跌入元烨的罗网,丝线缠身,被人牵引着沾上江颢一家三口的鲜血。长姐周瑛自川中赶往金陵,闻知噩耗,站在他的营前大骂气绝而亡。更有数不胜数的百姓尸集巷里,血满沟渠,同文同种的乡民身弃荒野,骨填山塘,八万四千人命债,周琛便是粉身碎骨也难洗清周身罪业。然而当年他的弱妻稚子惨死道旁,这账又归于谁的头上?

周琛自绝于宗亲、友朋、同胞,莫说姐夫、甥女,便是宽宏博大如江永,至死也不原谅。多欲为苦,生死疲劳。他自堕三恶四趣,只堪为异族走狗,摇尾而求朝夕果腹之食。可他偏偏看不透,逃不开,挣不脱,只因这条人人唾弃的公狗又娶了另一条流离失所的母狗,生下的小狗活蹦乱跳,还正口口声声叫着“爹娘”!

他想到尚未满两岁的幼子周霆,心头方涌起一丝温热。一个崭新的生命,仿佛无尽黑暗里的一粒微光,会代他往宽阔光明的地方去。赣南的夏夜闷热、潮湿,周琛催马回府,檐下纱灯照得他满额晶亮。管家快步上前请安,眼神怯怯,周琛正待询问,忽有一道凄厉的哭声划破暗夜,径直向他刺来——当初在岭南战场受辱陪酒的小翠,如今他的妻子踉跄跑出前厅。一下午的痛苦、忧虑与惶恐挤干了她眼睛里的水,两个黑窟窿怔怔发直,竟显出可怖的下世光景,“老爷,他们偷走了霆儿!”

巨雷瞬间在周琛颅内炸开,“什么?”

小翠将攥在手里的字条递给他。纸上的文字在满布的水纹中蒸腾着扭曲,周琛一时不识,喝令婢女把灯笼都举过来——“周提督台鉴,今邀令郎于我处走动,待张、鲁等五人释出,自将小公子平安送还。限期两日,务请允诺,逾期后果自负。端颂,时祺。”

“霆儿怎么丢的?你们为什么不看好他!”

“霆儿的奶妈是内鬼!她勾结外面的歹人,从花园的后门偷走了霆儿!”

“那这封信?”

“回老爷,这封信是下人们在大门口发现的。当时有支箭射穿了正门的匾额,信就挂在箭杆上,”管家低声补充道,“此箭似是军中式样,老奴就怕……”

周琛方寸大乱,哪能听出管家的话外之音。“你把周兰叫来,让他去查!”他冲管家嚷道,“愣着干什么,快去!”

“不能找周兰!谁知不是他绑架了霆儿!”小翠抓面大叫,行迹近乎疯癫,“他以为赶跑了周芝,就能做你的嗣子!他在心里恨透了霆儿,因为霆儿坏了他的好事!”

深埋已久的回忆几乎在瞬间苏醒,他在妻子的脸上看到熟悉的厌恶与忌惮,一如当年的长姐、堂兄和总督府众人,不是因为周兰和他做了什么,只是因为他们存在。复发的旧疾控制了周琛的身体,他高举巴掌,被管家慌张拦下,“兰公子孝亲友弟,绝无二心,唯是夫人爱子心切,老爷何不加派人手分头寻找?囚犯尚未释放,绑匪势难远走。最快今夜最迟明日,必能探得他们的下落!”

经人一番劝慰,周琛的心绪逐渐平复,“好,就听你的,”他叫住拱手告退的管家,又叮嘱道,“刚才发生的事情,你不要告诉周兰。”

“老爷放心,老奴自有分寸。”

“什么,非要用那几名士兵换回你的儿子?这群绑匪什么来头?”

面对玉林的质问,周琛含糊地应道,“大抵是城中一干青皮喇唬,因与大洪等人有旧,故而绑架犬子逼我就范。”

然则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分明有人在赣州城中布下暗网,借由府宅、市井、军队中的同伙将周琛重重包围。他们不惜以暴露身份为代价,绑架周霆,绝非只为保全五位兵卒的性命——自东西两营爆发冲突,恐怕他们便计划好了每一步棋:玉林必会杀人立威,温代必会为他声援,周琛必会吞声含忍。而后他们打破三方勉强维持的“太平”,正为将周琛逼上不得不反的道路。周琛在心头升起一星渺茫的希望,他乞求玉林看不穿自己的隐瞒,念在他们同朝为官的情分上网开一面。可惜事与愿违,到底让绑匪们算了个正着。“汉人果然奸贪狡诈,竟敢要挟到本官头上,”玉林逞完嘴瘾,再次问向周琛,“他们给了你两日期限?”

“正是,”周琛面露苦色,“倘若明日之前不能释放大洪等人,小儿恐有性命之忧!”

“那就今晚把他们杀了!”

周琛不由失声惊叫,“监军大人——”

“怎么?”玉林的嘴角挂起阴鸷的微笑,“区区稚子的生死,也能与大景的军纪相提并论?”

注16:引自汉代刘安《淮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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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鹤唳风声(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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