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六的清晨,鸡刚叫过三遍,窗纸才透出些蟹壳青,我便一骨碌爬了起来。心里惦着今日要去马莲家做客,手脚都比往日利索了许多。阿妈端着热水进屋时,见我连衣裳都穿戴整齐了,不由得愣了一下。
“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阿妈放下铜盆,打趣道。
我顾不上答话,忙不迭地脱了睡鞋。双脚依旧被布条紧紧包裹,夹在里面的竹片轮廓分明。缠了这些时日,当初那钻心刺骨的疼劲儿早已磨成了钝钝的麻木,仿佛皮肉筋骨都已认了命,习惯了这番磋磨。只是走路仍不得劲,跑跳更是妄想,像有两根无形的绳子拴着脚踝,迈不开大步。
阿妈的手依旧沉稳,将裹脚布一层层解开。布条除尽的刹那,双脚习惯性地微微发麻,像是无数小虫在皮下轻轻蠕动。那四个小趾早已服帖地跪折在脚心,与竹片贴合处,皮肤磨得硬实,颜色也较旁处深些,却不再破皮流脓了。我瞧着这双愈发窄瘦的脚,心里那股子劲头又冒了上来——它们还不够,还得再小些,再俏些才好。
重新缠裹时,我特意叮嘱阿妈:“今日要去马莲家,缠得再紧些,好看。”阿妈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终是没说什么,只默默地将布条勒得更用力了些。竹片深深嵌进肉里,带来熟悉的压迫感,这感觉如今竟让我安心,仿佛只有这般紧紧束缚着,它们才是在往“正路”上走。
缠罢,我迫不及待地从炕柜里取出阿妈新给我做的那双小鞋。红缎的鞋面,像是朝霞染就的一般,上头用金银线绣着喜鹊登梅的花样,那喜鹊的眼睛是用细小的黑珠子缀的,活灵活现。鞋帮高及脚踝,衬着雪白的布袜,更显得那双脚纤秀异常。我小心翼翼地把脚塞进去,新鞋的里子浆得硬挺,恰到好处地包裹住我被缠得紧紧的小脚。
我扶着墙,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低头细细端详。白袜红鞋,颜色对比分明,愈发显得脚儿小巧玲珑,尖尖的鞋头微微上翘。只是……我左看右看,心里总觉着还差着点儿意思。这脚美则美矣,线条却还不够弯翘,显得有些长了。听说那上品的脚,须得脚背弓起如新月,走起路来方能步步生莲。想到这里,我暗暗攥了攥手心,盼着这双脚能再争气些,早些显出那真正的风流态度来。
院门外传来车轱辘碾过积雪的“咯吱”声,夹杂着马莲那带着土族口音的呼唤:“玉娟姐!海霞姐!我们来喽!”
我应了一声,推开屋门。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院子里薄薄的一层新雪,映着初升的日光,亮得晃眼。马莲和她阿大站在门口那架驴车旁,而海霞也已经到了,正和马莲说着什么。
我的目光一下子就被海霞的脚吸引住了。她今日穿了一双崭新的皮鞋,黑亮黑亮的皮子,在雪地里反着光,鞋头不似我们常见的圆头布鞋,略略尖些,最稀奇的是那鞋底,后跟处竟垫高了一小块,让她整个人看起来似乎更挺拔了些。这大概就是她提过的,省城女学生流行的式样吧。
我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下步伐,迈着细碎的步子,尽量稳当地朝他们走去。雪地上,留下了一串小巧玲珑的鞋印,浅浅的,像是梅花瓣儿。而海霞站过的地方,那双皮鞋则留下了清晰、扎实的印记,鞋跟处还有一个浅浅的小圆坑。
海霞闻声转过头,目光先是在我脸上停留,随即滑落,一下子落在我的红鞋白袜上,竟怔住了。她张了张嘴,半晌才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呀!玉娟……你这脚……配上这新鞋,真……真个是好看!”
她的话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赞叹,让我心头顿时像喝了蜜水般甜丝丝的。可不知怎的,我的眼角余光却还瞥着她那双锃亮的皮鞋。它们稳稳地扎在雪地里,仿佛能踏过任何泥泞。那一瞬间,一个古怪的念头冒了出来:这双看着有些“蛮”的大脚,套在这新式的皮鞋里,似乎……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看了,反倒有种说不出的利落精神。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迅速沉底,不见了踪影。旋即,我更用力地挺直了腰背,我那布袜里的、已然适应的束缚,我那雪地上的浅痕,才是正经闺女该有的体面与归宿。
马莲的阿大,一个黝黑憨厚的土族汉子,也顺着海霞的目光看了一眼我的脚,随即像是觉得不妥,慌忙别过头去,只憨憨地笑着催促我们上车。
驴车不大,我们三个姑娘挤在铺着干草的车板上。马莲的阿大坐在前头赶车,鞭子一甩,小毛驴便“得得”地跑了起来。车子颠簸,每一下晃动都让竹片在肉上硌一下,但确乎不如从前那般难以忍受了。只是走路久了,或是站得时间长了,脚踝和小腿还是会酸胀得厉害。此刻坐在车上,倒能偷得片刻安宁。我心里却是快活的。一路上,我们嘻嘻哈哈说个不停,海霞讲着学堂里的趣事,马莲则用她那不太流利的汉话,夹杂着土语,给我们描述她家庄廓院里的枣树,还有她阿妈养的那一窝刚孵出来的小鸡崽儿。寒风刮在脸上,生疼,却吹不散我们的笑声。海霞时不时随着笑声轻轻跺一下脚,那双新皮鞋在车板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而我的脚,只是在厚厚的裙摆下,沉默地承受着车身传来的每一次颠簸。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车子离开了大路,拐进一条积雪更厚的土道。远远的,便望见一片高墙围起来的大院子,那便是马莲家的庄廓院了。
这庄廓院着实不小,黄土夯成的院墙又高又厚,墙头上还留着些枯黄的蒿草。院墙一角,矗立着一座高高的角楼,想来是早年为了防匪患修建的。黑漆木的大门又厚又重,上面钉着碗口大的铜钉。走进院子,眼前豁然开朗。院子是四方的,极大,青砖铺地,扫得干干净净,只在背阴处留着未化的残雪。正面是一排高大的北房,青砖灰瓦,屋檐深挑,窗棂上雕着古朴的花纹。东西两侧是厢房,略矮一些,却也整齐。院当中摆着个大石槽,想来是饮牲口用的,角落里堆着柴火,码得整整齐齐。几只芦花鸡在雪地里刨食,见到生人,扑棱着翅膀跑开了。整个院子透着一股子西北人家特有的敦实、稳重气息。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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