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 25 章

暑气渐消,八月末的风里已然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拂过院中老槐树的叶子,发出沙沙的轻响。我独自坐在炕上,午后稀薄的阳光透过窗纸,落在我的脚上。

它们,终于算是“缠成”了。

不再需要日夜不休地加紧缠束,那催命般的剧痛也暂且告一段落。但束缚并未远离,大脚趾依旧被那根细窄的布带紧紧勒束着,保持着尖细的模样;双脚的两侧,那四枚冰凉的竹片也依旧夹着,防止这来之不易的窄瘦脚型有任何“复辟”的可能。白色的布袜如同第二层皮肤,紧密地包裹着这双伶仃的小脚,袜尖空荡荡地向前延伸,勾勒出底下那异常纤秀、乃至诡异的轮廓。

我看着我这双二寸九分的小脚,百感交集,目光痴缠般地流连其上。狂喜、得意、虚脱、茫然……种种情绪如同潮水,在心中翻涌不息。我小心翼翼地,用指尖隔着布袜,轻轻触碰,感受着这双彻底蜕变后的脚,那难以言喻的触感。

最奇异的,是脚掌的触感。它不再是一个平坦的、可以用来支撑和行走的基座,而是变成了一种……一种被包裹、被折叠的形态。想象一下,将一件柔软的物事对折过来,让一部分紧紧贴合并包裹住另一部分——我的脚掌便是如此。那原本应该伸展向前的前脚掌,此刻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巨力强行折转,其内侧的皮肤,竟与脚跟部位的皮肤紧密地贴合在了一起。隔着一层棉布,我依然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是两种不同质感的皮肤的相遇:前掌部分的皮肤似乎更薄、更敏感些,带着一种长期被挤压、几乎失去弹性的脆弱感,像是最上等的宣纸,薄而脆;而脚跟的皮肤则因承重和摩擦,显得略微粗厚、绵软,带着一种疲惫的松弛。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肌肤,如今却被迫紧密地贴合,几乎没有缝隙,仿佛天生就该长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异常紧密、甚至有些黏连的触感,怪异,却又让我生出一种畸形的满足——这紧密,便是“成功”的证明,是布条千锤百炼的成果。

我稍稍用力,试图去感知那被折叠的深处。一种奇特的“层叠感”透过布袜传来。那不是平坦一片,而是能隐约感觉到皮肤与皮肤相贴的那道“界线”,一道无形的、却切实存在的“褶痕”。沿着这道“褶痕”向深处探索,能感到一种微妙的“嵌合”——仿佛前掌的骨骼和软组织,以一种违反常理的方式,微微“嵌”入了脚跟相对绵软的皮肉之中。这种嵌合并非严丝合缝,而是带着一种被迫的、僵硬的适应,像是两片原本毫不相干的贝壳,被人用蛮力强行扣合在一起,边缘处还存在着细微的、无法完全弥合的抵触。

然而,在这紧密的包裹与嵌合之下,在那被强行折叠、隐藏起来的深邃缝隙之中,我却能隐隐感觉到一种挥之不去的潮热。那不是痛,而是一种闷闷的、仿佛永远不会干爽的温热感,像是最细小的泉眼,在不见天日的石缝深处,悄无声息地渗出湿气,氤氲不散。我甚至能想象,在那布袜之下,被折叠的皮肤褶皱深处,那些无法被彻底清洁的角落,汗水与剥落的皮屑正悄然积聚,酝酿着一种只有我自己才能感知的、微醺般的气息。这潮热是活的,是这双看似静止的、“完美”的脚内部仍在进行的、隐秘的新陈代谢,是生命力在被扭曲的形态中,发出的微弱而执拗的叹息。偶尔,当我无意识地轻轻扭动脚踝时,那被折叠的皮肤相互摩擦,会产生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不可闻的窸窣声,伴随着一阵更加明显的、湿腻的滑动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那黑暗温暖的缝隙里悄然蠕动。这感觉让我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像是触碰到了一个不该存在的、属于另一个维度的秘密。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迅速被那巨大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成就感所淹没。这潮热,这摩擦,这隐秘的不适,不正是我这双与众不同的脚所独有的“生命体征”吗?它们证明着这双脚是“活”的,是在这极致束缚下依然存在的、属于我的身体的一部分,尽管是以这样一种扭曲的方式。

正当我沉浸在这种复杂难言的触感中时,门帘被掀开了。阿妈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崭新的、红得耀眼的物事。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却比往日更加深沉,像是望不到底的古井。

“试试吧。”她将手中的东西递到我面前。

那是一双弓鞋。真正的弓鞋。

鞋子的主体是极其鲜艳的正红色软缎,那红色,像是用最浓烈的晚霞染就,又像是新婚嫁衣的色泽,灼灼地映入眼帘。用同色的缎子滚了边,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最引人注目的是鞋面的绣工——并非寻常的花鸟,而是用金线、银线和五彩丝线,绣出了一幅精致的“蝶恋花”图样。一只金色的凤蝶,翅膀薄如蝉翼,脉络清晰可辨,正翩然落在一朵盛放的缠枝牡丹上。牡丹花瓣层层叠叠,用深浅不一的粉色丝线晕染而出,娇艳欲滴,叶片碧绿,舒展自然。那绣工极其精湛,蝴蝶的触须、花瓣的纹理都栩栩如生,仿佛一阵风吹来,那蝶儿便会振翅飞走,那花朵便会摇曳生香。鞋头尖尖地上翘,形成一个优美的弧度,鞋底则明显是木质的,同样漆成了红色,前后两头微微上翘,使得整只鞋子的中部是悬空的,像一个精致无比的小小拱桥。

这双弓鞋,美得近乎不真实,像是一件只应存在于画中或梦中的艺术品。

我几乎是屏住呼吸,从阿妈手中接过这双鞋。它们比我想象的还要轻,还要小巧。我迫不及待地,却又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褪下布袜,将我这双费尽千辛万苦才塑造成型的小脚,慢慢地、一寸寸地,塞进这双红色的弓鞋里。

鞋子的内部,衬着柔软的浅色绸里,光滑冰凉。当我的脚完全进入鞋子,那坚硬的木质鞋底和紧裹的缎面,立刻带来一种与穿布袜、小鞋时截然不同的感受。鞋子极其合脚,仿佛是为我这双脚量身定做,严丝合缝地包裹着每一个扭曲的轮廓。尤其是脚背那陡峭的斜坡和足心那道深缝,都被鞋子的型制完美地容纳、支撑,甚至可以说,是被这双鞋进一步地“定义”和“强调”了。穿上它,我这双脚的怪异形态,似乎才找到了最终的归宿和完整的意义。

阿妈扶着我,让我试着下炕站立。

当我双脚着地,将身体的重量真正压上去的那一刻,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怪异且令人恐慌的感觉瞬间攫住了我!

由于鞋底中空,只有鞋尖和鞋跟着地,我的整个身体仿佛突然失去了稳定的支撑,前倾后仰,摇摇晃晃,像是狂风中一根无根的芦苇。脚下虚浮不定,毫无踏实感可言,所谓“前身架弄无主”,便是此刻最真实的写照。我只觉得头晕目眩,重心全失,若不是阿妈紧紧搀扶着,我必定会当场狼狈地跌倒在地。这双美轮美奂的弓鞋,穿在脚上,竟如同踩着一副高跷,而且还是极其不稳当的高跷。

“莫慌,”阿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种看惯了的平静,“穿这鞋走路,有讲究。心急不得。”

她让我重新在炕沿坐好,开始细细讲解这“弓鞋步”的诀窍。

“行走时,需得心静,气沉。”她边说,边用手比划着,“先迈左脚。记住,每一步,不能大,也不能小,约莫六寸光景。”她用拇指和食指大致量了个距离给我看。

“迈步时,膝盖要微微弯曲,不可打直。”她示范了一下那种微屈的姿态,“落足时,讲究更多。须得用你这大脚趾的趾尖,”她的手指点着我那被窄带勒束的、孤零零的大脚趾,“和你的足跟,这两处,同时轻轻落地。”

我试着想象那画面,用大趾尖和脚跟那么小的两个点去支撑全身重量,难怪会觉得不稳。

“待左脚站稳了,再将右脚挪到前面来。”阿妈继续讲解,“记住,这‘挪’也有讲究。右脚不能平行地挪,而是要‘倒’过来,脚要稍稍偏向内侧,倒在左脚的前方。”

她见我面露困惑,便进一步解释:“就像是……像是要把自己的脚,故意别到另一只脚前面去,微微交叉着。”

“然后,左脚再前进,同样,要‘蹈’在右脚的前方。如此循环往复,左脚总在右脚前,右脚总在左脚前,交替而行。”

她最后总结道:“这般走下来,你留在身后的脚印,不会是两个并排的,而会是一条细细的、笔直的线。这才是正经闺女穿弓鞋该有的步态,叫做‘步若生莲,行不露痕’。”

我听得目瞪口呆。这哪里是走路?这分明是一场需要全身心投入的、极其精密而脆弱的表演!每一步,都充满了算计、控制和难以言喻的艰辛。

在阿妈的搀扶下,我再次尝试站立,然后,依照她所传授的方法,战战兢兢地迈出了第一步。

先微屈左膝,用尽全身的注意力去控制那只穿着红色弓鞋的脚,小心翼翼地向前探出约六寸,然后,尝试用大趾尖和足跟同时轻轻点地。就在那两点接触地面的瞬间,一股极其尖锐的刺痛猛地从大趾关节和足跟处传来,同时,那中空的鞋底带来的强烈虚浮感再次袭来,我身体剧烈一晃,险些歪倒。

“稳住!膝盖再弯些,身子莫僵!”阿妈用力扶住我,低声喝道。

我深吸一口气,强忍着那钻心的不适和恐惧,努力调整重心,将重量缓慢地压到左脚上。那感觉,如同踩在一根绷紧的、随时会断裂的丝线上。

待左脚勉强站稳,我依言开始挪动右脚。试图将右脚“倒”向内侧,移到左脚的前方。这个动作极其别扭,不仅需要脚踝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扭转,更是对平衡能力的极大考验。我几乎是屏住呼吸,才勉强将右脚挪到了指定位置,过程缓慢得像是在挪动一块千斤巨石。

接着,是抬起左脚,再“蹈”到右脚的前方……

仅仅走了三四步,我已经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摇晃和刺痛,更是一种精神上的高度紧张和疲惫。我感觉自己不是在行走,而是在进行一场与重力、与疼痛、与这双美丽而残酷的鞋子的艰难博弈。脚下的红色弓鞋,此刻不再像是艺术品,而更像是一副华丽而沉重的镣铐,将我牢牢锁在这方寸之地,每一步都如同跨越天堑。

我停下来,靠在阿妈身上,喘息着。低头看去,那双红缎绣花鞋在青砖地上,只留下几个模糊的、几乎不成形的印迹,与我想象中莲花瓣般的玲珑足迹相去甚远。

“慢慢来,日子长着呢。”阿妈的声音里听不出是鼓励还是别的什么,“习惯了,就好了。”

我望着这双耗尽我心血、承载着我所有“体面”与“梦想”的小脚和弓鞋,心中那巨大的成就感,似乎被这举步维艰的现实,悄然蚀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路,还很长,而且,比我想象的,要难走得多。但事已至此,我已无路可退,只能在这条被无数人赞美过、也被无数人血泪浸透过的“莲径”上,继续走下去,直到……直到我真正能“步若生莲”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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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花落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