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 28 章

自那天傍晚在巷子里,我那只畸形的脚暴露在众人目光下之后,我在学堂里的日子,便如同从一场昏沉却尚能忍受的旧梦,骤然跌入了另一个冰冷而充满恶意的现实。

那些平日里或许只是对我细碎步伐、不合时宜的衣着投来好奇或不解目光的同学,如今看我的眼神彻底变了。尤其是那几个自诩为“新派”、“开明”的男女同学,他们的目光里不再仅仅是好奇,而是掺杂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嫌恶,甚至是一种……仿佛看到了什么肮脏、腐朽之物的、高高在上的审判意味。

起初只是目光。

我走进教室,原本嘈杂的谈笑声会戛然而止,一道道或明或暗的视线像带着毛边的刷子,在我身上来回刮擦,最终落在我那被靴子紧紧包裹、却依旧能看出异常轮廓的脚上。我低着头,尽量目不斜视地走向自己的座位,却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如影随形,刺得我脊背发凉。

然后,是课桌。

某天清晨,我来到座位前,赫然发现原本斑驳的木制课桌桌面上,被人用白色的粉笔,用力地、歪歪扭扭地写了三个大字——“老封建”。

那白色的字迹像三道丑陋的疤痕,刻在桌面上,也刻进了我的眼里、心里。我的手微微发抖,掏出布巾想把它擦掉,却发现粉笔的痕迹深深嵌入了木纹,只能擦掉表面的浮粉,那字的印痕却顽固地留了下来,仿佛一个永恒的耻辱标记。我只好终日对着这三个字,如坐针毡,感觉每一个路过我座位的人,都在看着它,嘲笑着我。

再后来,是我的课本。

好端端放在书袋里的国文课本,不知何时被人掏了出来,扔在了教室后面的垃圾筐旁边,封皮上沾满了灰尘和污水。算学书的书页被撕掉了好几张,揉成一团塞在我的抽屉深处。最过分的一次,他们甚至将我的墨盒打翻,乌黑的墨汁泼溅了我半条裙子和新做的布袜,那墨色洇开,像是给我这双“封建”的脚又打上了一层屈辱的烙印。

我被孤立了,被针对了,被一种无声而恶毒的暴力包围了。我试图辩解,可张开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我能说什么呢?说我这双脚是我自愿缠的?说我觉得它美?在这些“开明”的同学听来,这恐怕更是愚不可及、冥顽不灵的铁证。

我只能沉默,像一只受伤的蜗牛,将自己更深地缩进壳里。走路时头垂得更低,步子迈得更快、更慌乱,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然而,总有一个人,像一座坚定的小山,始终挡在我与那些恶意之间。

是海霞。

第一次看到我课桌上那“老封建”三个字时,她柳眉倒竖,二话不说,抓起抹布就用力擦拭,见擦不干净,竟直接去找了先生,声音响亮地要求更换课桌,直言有人蓄意破坏学堂公物,欺凌同学。先生虽未深究,但到底给我换了张桌子。

发现我的课本被扔,她会默默地帮我捡回来,用袖子擦干净上面的污渍,然后猛地转过身,目光像两把刀子,扫视着教室里那些眼神闪烁的同学,声音冷得像冰:“谁干的?有本事站出来!躲在背后使坏,算什么本事!”

没人敢应声,但在她那逼人的目光下,那些窃窃私语和恶意的笑容总会暂时收敛。

当我裙子沾满墨汁,狼狈不堪地躲在教室角落几乎要哭出来时,是她拉着我去了水房,不顾自己手上也沾了墨,一点点帮我把裙摆和布袜搓洗干净。她一边用力搓洗,一边咬牙切齿地低声骂:“一群混账东西!他们懂什么!就知道欺负人!”

她的维护,像寒夜里的篝火,温暖着我几乎冻僵的心。但有时,看着她因为我而一次次与人口角,一次次挺身而出,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甚至也引来一些非议,我心里又会涌起巨大的不安和愧疚。

“海霞……要不,你别管我了……”有一次,在她又一次为我呵斥了那几个故意在我经过时夸张地捏住鼻子、说“有陈腐味儿”的男生后,我怯怯地拉住她的衣袖,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我……我连累你了。”

海霞猛地转过头,眼睛瞪得圆圆的,带着不可置信的怒气:“玉娟!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们是不是最好的朋友?他们欺负你,就是欺负我!我石海霞要是看着你被欺负屁都不放一个,我还算个人吗?”

她的话像锤子一样敲在我心上。我看着她又腰站在我身前,像一株生命力顽强的白杨,准备随时为我抵挡风雨的样子,眼眶一下子就湿了。是啊,我们是朋友。可我这双给她带来无数麻烦和异样目光的脚,我这固执的、被他们视为“封建余孽”的坚持,真的配得上她这样毫无保留的维护吗?

放学路上,依旧是我们三人同行。只是气氛比以往沉闷了许多。马莲因为脚痛和性格怯懦,本就沉默,如今更是噤若寒蝉。海霞则像是随时准备战斗的哨兵,警惕地留意着四周。而我,则沉浸在自己的屈辱、感激与迷茫交织的复杂情绪里,几乎不敢抬头看路上任何可能投来的目光。

那些自诩开明者的恶毒目光和手段,并未能动摇我对我这双脚的“信仰”,它们反而像是一种反向的淬炼,让我生出一种扭曲的、近乎殉道者般的悲壮感——你们越是不理解,越是排斥,越是证明我的选择是“独特”的,是超越了你们这些庸俗理解的。然而,海霞那毫无条件的维护,却像一道温柔而犀利的光,偶尔会刺破我这自我构建的悲壮外壳,让我在某个瞬间,恍惚地想到:如果……如果没有这双脚,我和海霞,是不是就能像普通的姐妹一样,无忧无虑地走在阳光下,而不用时刻准备着,去面对这无尽的审视与恶意?

但这念头太过危险,往往刚一冒头,就被我用力地、近乎恐惧地按压下去。我已经付出了太多,没有回头路了。我只能紧紧抓住海霞这唯一的温暖,在这条越走越窄、越走越冷的路上,艰难地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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