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祸不单行。父亲恰巧在这周末为了铺子里一桩急事,天不亮就赶着车去了邻县,家里只剩我和阿妈。谁能想到,偏偏就在这个空当,那如同噩梦般的查脚队,竟又悄无声息地扑来了。
周六的清晨,天色才刚蒙蒙亮,院门外就传来了“咚咚咚”的敲门声,急促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官家气派。我正坐在炕上,对着镜子梳理头发,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的雀跃——莫不是海霞这么早就来找我了?她总是不按常理出牌。
“来了来了!”我应着,放下木梳,趿拉着那双让我吃尽苦头、却也让我暗自得意的红缎弓鞋,迈着那已然习惯的、细碎而摇曳的步子,穿过院子,走向门闩。
心里那点微弱的喜悦,像风中残烛,在门闩拉开的“嘎吱”声中,骤然熄灭,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死灰。
门外站着的,不是海霞明媚的笑脸,而是几个完全陌生的、面色严肃的女子。约莫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统一穿着挺括的灰色中山装,头发也梳理得一丝不苟,露出光洁的额头。最刺眼的,是她们臂膀上那个鲜红的袖箍,上面清晰地印着三个让我魂飞魄散的白字——“查脚队”。
我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到脚瞬间僵住,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大脑里一片空白,嗡嗡作响,所有的思绪、所有的侥幸,全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现实碾得粉碎。世界仿佛在我眼前失去了声音和颜色,只剩下那几个灰色的身影,和那刺目的红色袖箍。
她们的目光,几乎是立刻就锐利地、毫不避讳地,落在了我的脚上——落在了我那双毫无遮掩、正穿着鲜艳弓鞋的脚上!
天……塌了。
真的塌了。
那一瞬间,我感觉脚下的土地在晃动,院墙在旋转。一股灭顶的绝望和羞耻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我吞没。我精心守护的、视为最大秘密和未来倚仗的“珍宝”,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裸地暴露在了这些代表着“新风尚”、“新规矩”的人面前。完了,全完了。这几个字像丧钟一样在我脑海里疯狂敲响。我不是怕惩罚,不是怕那十块大洋的罚款,我是怕……怕我这双费尽心血、承受了炼狱般痛苦才得来的脚,就要被她们当众……当众剪开束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那些鄙夷的目光下!那我这几个月的罪,岂不是白受了?我这未来的“体面”,岂不是顷刻间就要化为乌有?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的心脏,让我几乎无法呼吸,脸色惨白如纸,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谁是家长?!”领头的那个女子,声音清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刺耳。
阿妈显然也被这动静惊动了,她迈着那双不足三寸、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小脚,惊慌失措地从里屋赶了出来。看到门口这阵仗,她显然也吓住了,双手不安地在围裙上搓着。
领头那女人的目光,立刻从我的脚上移开,落在了阿妈身上,又扫了一眼阿妈那双比她更“标准”、也更显蹒跚的小脚,眉头蹙得更紧,语气严厉地问道:“这孩子多大了?”
阿妈被这气势慑住了,她一介深居简出的妇道人家,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声音都带着颤:“十……十二了。”
“几岁缠的脚?”那女人追问,目光如炬。
阿妈刚想开口,或许是想说些搪塞的话,我猛地一个激灵,抢在她前面,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紧张而异常尖细:“四岁!四岁就缠了!七岁时脚就……就缠成这样了!” 我急切地想要撇清阿妈的“责任”,潜意识里觉得,缠得越早,似乎就越能证明这是“旧习”的遗留,而非阿妈当下的“过错”,或许……或许能让她少受些指责?这混乱的念头一闪而过。
为首那女人听了,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严厉,似乎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她不再看我们,语气强硬,带着一种执行公务般的冷漠:“走,我们进屋谈。” 说着,也不等我和阿妈回应,便径直推开还半掩着的院门,领着另外几人,堂而皇之地走进了我们家的院子,熟门熟路般地朝着主厅走去。
我和阿妈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尽的惶恐和无奈。阿妈嘴唇哆嗦着,最终还是迈开小脚,我跟在她身后,像是两个等待审判的囚徒,步履沉重地跟了过去。
几人就在主厅那几张旧椅子上坐下,我和阿妈却像罚站一样,局促不安地立在堂中。那为首的女人坐定,目光再次扫过阿妈的小脚,又落在我那双刺眼的弓鞋上,声音放缓了些,却带着一种更沉重的压迫感:
“大姐,你怎么这么糊涂?”她对着阿妈说道,语气里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现下都民国了,讲究的是放天足,是新生活!你怎么还给孩子弄这些老封建的玩意儿?”她伸手指了指我的脚,那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她顿了顿,目光又回到阿妈那双明显也是缠过、甚至缠得更“标准”的小脚上,声音里透出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怜悯,又像是责备:“你看看你,自己就是……就是这封建陋习的受害者,走路都走不稳当,自己受过的罪,吃过的苦,难道还不够吗?你怎么还忍心把自己的孩子也弄成这样?你不怕孩子日后明白了事理,怨你、恨你呀!”
“恨”这个字,像一块巨石,猛地砸进了我心里,激起一片混乱的涟漪。恨阿妈?我从未想过。我一直觉得,阿妈是为我好,是为了我未来的“好模样”、“好前程”。可此刻,被这个陌生女人如此直白、如此严厉地指出来,像是一道强光,骤然照进了我从未质疑过的黑暗角落,让我一阵莫名的恐慌和……迷茫。
阿妈被这一连串的质问说得抬不起头,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那双小脚在地上不安地挪动了一下,更显伶仃。
为首的女人见阿妈只是落泪,却不言语,叹了口气,语气稍缓,但态度依旧坚决。她继续说道:“政府早就下过明令,白纸黑字,禁止给幼女缠足,已经缠了的妇女,也要劝导解放双脚。违者,是要罚款的!”她特意加重了“罚款”二字的语气,目光扫过我们家略显清寒的厅堂。
“大姐,我看你岁数也大了,”她的目光又落在阿妈那双小脚上,带着一种混合着职业性审视和些许复杂情绪的口吻,“缠了这么多年,我们干这个时间久了也知道,这就跟炸酥了的麻花一样,定型了,掰不回来了。你嘛……我就不深究了。”
她话锋一转,那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又聚焦到了我身上,让我无所遁形。
“但是这孩子,”她伸手指向我,声音清晰而不容置疑,“把鞋袜、裹脚布都脱了,让姐姐看看你的脚。”
这话如同一声惊雷,在我耳边炸响!
脱了?当着这么多陌生人的面?把我这双视为最大**、付出了无数代价才得来的脚,就这样毫无保留地展露出来?
我浑身一颤,下意识地紧紧并拢双脚,仿佛那样就能躲进一个安全的壳里。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被侵犯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点因为“维护阿妈”而产生的混乱思绪。我猛地抬起头,万分忐忑、近乎哀求地看向阿妈,希望她能说点什么,做点什么,来阻止这可怕的事情发生。
阿妈也听到了这话,她脸色更加苍白,嘴唇哆嗦得更厉害了。她看着我那惊恐无助的眼神,又看了看那几个端坐着、面色严肃、代表着“官府”和“新规矩”的女子,最终,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挣扎也熄灭了。她避开了我的目光,极其缓慢、又极其沉重地,无奈地点了点头。那动作幅度很小,却像有千钧重,一下子把我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也彻底压垮了。
连阿妈……也护不住我了吗?或者说,她也不敢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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