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 43 章

在海霞家那间亮堂的西式小房里,我们三个丫头片子挤在那张西式铁床上,说了一夜的私房话,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睡着。日头透过浅色窗帘照在脸上,外头隐约传来喧嚷声,越来越响。

"什么动静?"马莲揉着眼睛坐起来。

海霞一个激灵跳下床,掀开窗帘朝外张望,随即转身兴奋地拍手:"哎呀!今儿个是城隍庙庙会!瞧我这记性,竟给忘了!"

我低头看了看脚上这双水绿色的缎面弓鞋,鞋面上金银线绣的缠枝瓜果在晨光下熠熠生辉。马莲也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那双艳红色的绣花浅口弓鞋,翠绿色的鞋带在脚背上交叉成秀气的花样,抿嘴笑了。

海霞已经打开衣柜,取出昨日那身行头:"我阿妈说了,今日许我穿这身出去见见世面。"

海霞妈妈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笑盈盈地看着我们:"快些收拾,庙会就上午最热闹。"

我们三人手忙脚乱地梳洗起来。海霞穿上那身水蓝色立领上衣和藏青色长裙,仔细系好腰侧的扣子。最后,她郑重地穿上那双棕色的粗跟高跟鞋,鞋头的蝴蝶结端正地系好。

"走吧走吧!"海霞催促着。

海霞妈妈送我们到院门口,往海霞手里塞了几个铜子:"买些零嘴吃。街上人多,仔细着点,互相照应着,甭叫人挤散了。"

我们连声应着,手拉着手出了门。

一上街,眼前豁然一亮。平日里还算宽敞的饮马街,今日竟像是换了人间。路两边搭满了席棚子,卖针线的、卖山货的、吹糖人的、卖凉粉酿皮的,一家挨着一家。空气中混杂着油炸糕的甜香、羊肉摊子的膻气,热烘烘地直往鼻子里钻。

人流推着我们往前涌。戴白顶帽的回民老汉慢悠悠地踱步,戴毡帽的汉民小伙急匆匆地赶路。系各色头巾的妇女们三五成群,说说笑笑。喧闹声把人的耳朵都灌满了——货郎摇鼓的咚咚声、卖药郎中响亮的吆喝、孩子们追逐打闹的欢笑声,混成一片。

我们三人挤在人群里,像三片小舟。我的薄木底弓鞋"叩叩"地敲着青石板;马莲的厚布底鞋"哒哒"地响,配合着她那独特的"折腕"步态,腰肢微摆;海霞的高跟鞋"笃笃"作响。

"快看!"海霞忽然指着前面一个卖小鸭的摊子。

靠墙根有个满脸皱纹的老汉,守着一对大箩筐,里面竟是上百只刚出壳的小鸭子,毛茸茸、黄灿灿,挤作一团。

"真个心疼!"马莲蹲下身,眼睛亮晶晶的。

就在这时,一只不安分的小鸭竟从筐沿蹦了出来,摇摇摆摆地,直冲到我的脚边。我低头一看,这刚出壳的小鸭子,身子圆滚滚的,竟比我这双缠得纤巧的脚还要大上一圈!我悄悄把脚往它旁边挪了挪,可不是么,我这双二寸九分的金莲,连着小腿,竟还不如这只嫩黄的小鸭子来得壮实。马莲也发现了,抿着嘴笑,把她那双艳红绣鞋也凑过来比划。

"你俩比划什么呢?"海霞凑过来,噗嗤一笑,"可不是嘛,你俩这脚,还没鸭子大呢!"

我白她一眼,心里却美滋滋的。

正要再说,我的目光却被不远处几个身影吸引住了。那是两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姑娘,都穿着素色的长裤,裤脚整齐地叠在袜口上,用月白色的扎腿带利落地束紧。她们走路的姿态很是特别——步子细碎,身子微微前倾,腰肢随着步伐轻轻摆动。

"瞧见没,"我低声对海霞和马莲说,"那个穿蓝衣裳的,腰肢扭得可真叫一个好看。"

海霞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噗嗤一声笑了:"我倒要学学她怎么走的。"说着便模仿起那姑娘的步态,故意把腰肢扭得夸张。

我和马莲被她逗得前仰后合。那两位姑娘似乎察觉到了我们的注视,其中一个回头瞥了我们一眼,脸上带着几分羞涩,快步跟上了同伴。

说笑间,我们继续往前逛。我的目光始终留意着街上那些缠足的女子。有个约莫三十来岁的妇人,走起路来翘着脚尖,身子一耸一耸的。

"瞧那个,"我悄悄指给马莲看,"脚缠得不好,走路都翘着脚尖,难看死了。"

马莲仔细看了看,小声说:"她的脚怕是没缠周正,脚跟没落下去。"

我得意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这双水绿色弓鞋。阿妈常说,缠足讲究的是"平、正、圆、直",脚跟要能稳稳落地。我这双脚,虽然受了大罪,可到底缠得周正。

越往里走,人越是稠密。路边的摊子也越发多样。海霞在一个卖发卡的摊子前流连忘返,我和马莲则对一个卖绣花线的摊子产生了兴趣。

我们正说着,忽然人群一阵骚动,不知从哪里涌来一大波人,把我们三人冲得东倒西歪。我紧紧抓着马莲的手,海霞也在另一边拽着我的衣袖,可是人潮实在太凶猛了。

"拉紧了!"海霞大声喊道。

可是话音未落,我就感觉手上一空,不知被哪个莽撞的汉子一撞,我们三人的手顿时分开了。

"海霞!莲儿!"我急得大喊,可声音立刻被人潮吞没。

一股巨力从侧面涌来,我站立不稳,只觉得脚下一空,那只水绿色的弓鞋竟不知被挤到了何处!紧接着,腰眼上一股推力,我"哎哟"一声便向前扑倒。还没等缓过神,背上、腿上就挨了好几下踩踏。最要命的是有人一脚踩在我高高隆起的脚背上,疼得我几乎晕过去。

我疼得眼泪直冒,想要爬起来,可是人潮如流水般从身边涌过,根本不容我起身。就在这时,一只大手猛地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几乎是把我从地上提了起来。

我惊魂未定,只觉得脚上火辣辣地疼,站也站不稳。好一会儿,我才看清拉我起来的是吴明泰。他皱着眉头,目光落在我两只没穿鞋的脚上——白布袜已经脏得不成样子,沾满了灰土和鞋印。

他二话不说,转身蹲下:"上来!"

我羞得满脸通红,可是脚疼得实在走不了路,只好趴到他背上。他背起我,分开人群,往庙后旁僻静的小巷子走去。找了个干净的台阶把我放下,他喘着气说:"你在这儿等着。"

我坐在冰凉的台阶上,心里七上八下。更让我心疼的是脚——方才被人踩了好几脚,也不知伤着骨头没有。我小心地活动了一下脚趾,还好,虽然疼,但还能动。

等了不知多久,正当我以为他不会回来时,巷口出现了他的身影,灰头土脸的,嘴角还带着伤,手里紧紧攥着我的一只水绿色的弓鞋。

"给。"他把鞋递过来,喘着粗气说:"从个杂怂手里抢回来的。就找着一只,那一只不知挤到哪去了。"

我接过这只失而复得的弓鞋,心里一阵发酸。好好的一双鞋,如今只剩下一只,这可如何是好?

吴明泰又要背我回家,我却死活不肯,非要去找海霞和马莲。他拗不过我,只好扶着我,一瘸一拐地往集市边走。

快到街口时,终于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正焦急地张望。海霞头发散乱,马莲满脸是汗,都是灰头土脸的模样。我一看她俩,立刻从吴明泰身边挣开,也顾不得脚疼,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过去。

"娟子!"她俩看见我,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我们三个抱作一团,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等我再回头看时,吴明泰早已不见了踪影,只有那一只孤零零的弓鞋,还紧紧攥在我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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