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湟水河的水,看着平缓,却一刻不停地往前流。天气一日热过一日,毕业的日期,也真真切切地逼近到了眼前。
学堂里的气氛愈发躁动不安。海霞和那些志同道合的同学,不再满足于课堂上的慷慨陈词。他们开始三五成群,后来便是浩浩荡荡的一行人,臂挽着臂,走上西宁城的街头。口号声震天响,红红绿绿的标语纸贴在墙上、树干上,墨迹淋漓地写着“驱除倭寇”、“还我河山”。我站在学堂门口的石阶上,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海霞蓝布学生裙的衣角在人群里一闪一闪,像一面小小的、勇敢的旗帜。那声势是浩大的,引得不少路人驻足,有人点头,有人摇头。我心里也跟着发热,却又觉得那浪潮离我有些远,我只能站在岸边看着,我的脚,载不动我去那样的风浪里搏击。
当毕业这一天真的来临,我才发觉心头那沉甸甸的不舍,比想象中更甚。戴先生和赵先生在台上说着勉励的话,声音竟有些哽咽。台下,不少女同学早已红了眼眶。我们这一散,便是各奔东西,往后能否再见,皆是渺茫。我特意提前新做了三个一模一样的荷包,用的是藏青色的缎子,上面用浅金色的丝线,细细绣了象征友谊的缠枝莲纹样。在每个荷包的内里,又用更细的线,绣上了我们三人的名字——“玉娟”、“海霞”、“马莲”。我将荷包分别递给她们时,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只说:“留着……做个念想,往后看见了,也好想起咱们在一处的日子。”海霞接过,紧紧攥在手心,用力点了点头。马莲的眼泪则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掉。
毕业后,日子仿佛骤然安静了下来。我不再日日去学堂,海霞忙于准备去内地的事宜,见面也少了。马莲那边,更是彻底没了音讯,就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悄无声息。我想起她曾说过的,父母或许会很快为她寻个婆家的话,心里便一阵怅惘,她怕是真的嫁去了一个我们都不知道的远方,开始了为人妻、为人母的全新生活了。
我整日待在家中,做些女红,陪着阿妈料理家务。闲下来时,便会不自觉地走到院中,看着那棵老槐树发呆。个子似乎又窜高了些,阿妈用尺子量过,竟已有四尺九分。身量高了,人却并未觉得更挺拔。果然如先前放风筝时所担忧的那般,这双二寸九分的脚,支撑起这日益抽长的身子,渐渐显出了力不从心。走路时,因着步子细碎频繁,交替承重,尚且能维持住基本的稳当。但若是站着不动,麻烦便来了。稍微站得久一些,身体便会不由自主地随着呼吸的节奏微微前后摇晃,像一株根基浅了的草,风一吹便摇颤起来,几欲倾倒。为了稳住身形,我不得不下意识地、不停地悄悄挪动双脚,左脚尖轻轻点地,旋即换到右脚跟,如此往复,外人看着或许只觉姿态扭捏,唯有我自己知道,这是在勉力维持着一种危险的平衡。下蹲更是艰难,若不扶着桌椅墙壁,身子往下沉时,重心便难以掌控,人会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去,非得手疾眼快地撑住什么才行。这些不便,在我心里,却并无半分对这小脚的怨怼,只觉得是身量长得太快,脚儿一时未能完全适应罢了,就如同新做的衣裳,总需穿些时日才能更熨帖。
时光荏苒,转眼便到了八月。暑气最盛的时候,院门外忽然传来了陌生的说笑声,伴着媒婆那特有的、拔高了音调的寒暄。我心头一紧,躲在屋子里,手指绞着衣角,侧耳细听。阿大的声音听着便有些不耐烦,想必是又想起了前两年我十二岁时,湟中那个痴迷小脚的少爷派人来说亲,被阿大以为是想要童养媳,当场轰了出去的事。他定是以为这回又来了那般不着调的人家。
却听那媒婆的声音愈发响亮,言语间透着十二分的热情与底气,隐隐约约提到了“饮马街吴家”几个字。
饮马街吴家!我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血液“嗡”地涌上了头脸。也顾不得什么矜持了,我几步抢出屋子,走到院中,一把拉住了正欲开口送客的阿大的衣袖,低声急急道:“阿大!且慢……”
阿大回头看我一眼,见我脸颊绯红,眼神急切,与两年前面对那湟中少爷说亲时的抗拒模样截然不同,他眉头微蹙,立刻便明白了其中必有缘故。他到底是经过事的,面上不动声色,只对那满面堆笑的媒婆打着哈哈,说此事关乎女儿终身,需得仔细斟酌,白日里并未给个准话。
到了夜里,阿妈端着油灯,和阿大一前一后进了我的屋子。门帘落下,屋内便只剩下我们三人。阿大坐在炕沿,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声音低沉:“娟子,你跟阿大说实话,你跟那饮马街吴家的后生……是不是早就认得?莫不是又和上回那般,是冲着你这双脚来的?”
灯光下,我的脸烧得厉害,低着头,手指无措地抠着炕席的边角,声音细若蚊蚋,却还是将元宵节看花灯,与他相遇,互赠信物,以及他说的“等毕业便上门提亲”的话,断断续续地都说了出来。
阿大和阿妈对视一眼,两人脸上那点最后的疑虑和严肃,终于化作了如释重负的、带着些许欣慰的笑意。阿妈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傻丫头,既是两情相悦,早些告诉爹娘,也省得我们瞎操心,还当你阿大又要做那棒打鸳鸯的恶人。”
第二日,阿大便正式回复了媒婆。也是这时,我才从阿大阿妈后续的打听和媒婆滔滔不绝的夸赞中得知,这饮马街吴家,竟是这样一份家业!他家不仅在湟中乡下有几百亩上好的水浇田,雇着长工耕种,在西宁城中更经营着不小的皮毛生意,将青海的羊皮、牛皮贩运到内地,家资丰厚,在整个西宁城都算是数得着的大户人家。而最难得的是,吴家竟只有吴明泰一个独子!
“娟子,你嫁过去,就是正经的少奶奶,是去享福的!”阿妈拉着我的手,眼里闪着光,一遍遍地念叨着,仿佛已经看见我穿着绫罗绸缎,使唤着丫鬟仆妇的未来景象。
我听着,心里像打翻了蜜罐,那甜丝丝的滋味一层层漾开,将先前所有的离愁别绪、站立不稳的细微烦恼,都冲得淡了。原来他家中竟是这般光景,原来他许给我的,是这样一份安稳富足的将来。我看着窗外明晃晃的日头,只觉得那阳光都透着喜庆,未来的一切,都笼罩在了一层金光闪闪的、令人心安的期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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