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七,西宁城里的年味儿已浓得化不开,吴家大院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天刚蒙蒙亮,院门外就传来扫帚划过青石板的 “唰啦” 声,是管家带着仆役们 “扫穷运”—— 按河湟老例,这日要把院子里的尘土、杂物尽数清扫出去,寓意扫去一年晦气,迎来来年顺遂。
我穿着绛紫色夹袄,踩着软缎睡鞋,刚挪到堂屋门口,就被婆婆笑着拦住:“娟子,快回屋坐着去。这些粗活让他们干,你脚金贵,可不能沾了寒气累着。” 她说着,便吩咐旁边的丫鬟:“给少奶奶端碗熬茶来,再拿些瓜子花生,让少奶奶在炕头暖着。”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缩回脚,指尖绞着衣角:“阿妈,我也想搭把手,总坐着怪不自在的。” 这是我在吴家过的第一个年,院里的规矩、忙碌的流程都透着陌生,让我心里发慌,总怕自己做得不合时宜,落了 “不懂事” 的话柄。
“傻丫头,” 婆婆在炕沿坐下,拿起炕桌上的彩线和布料,“咱们女人家的本分,不是扛扫帚、搬东西。你且坐着,陪我给孩子们绣些荷包,或是拣拣豆子,就是帮大忙了。” 她将一筐红豆、绿豆倒在簸箕里,“把杂色的挑出来,过年煮腊八粥要用,图个五谷丰登的吉利。”
我依言坐下,小心翼翼地分拣豆子。指尖拨弄着圆润的豆粒,听着院里此起彼伏的声响:仆役们搬年货的吆喝、厨房传来的切菜声、远处偶尔响起的鞭炮声,心里渐渐安定了些。婆婆一边绣着荷包上的石榴纹,一边细细教我吴家过年的规矩:“三十晚上要守岁,灯火不能灭;大年初一要早起给长辈磕头,领压岁钱;初二回门,初三才能走亲戚……” 我一一记在心里,生怕漏了哪一样。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一阵车马声和喧哗,是吴明泰去皮毛厂给公人发福利回来了。我隔着窗纸往外看,只见他穿着藏青色棉袍,肩上搭着件狐皮大衣,正指挥仆役把一捆捆茯茶、一桶桶胡麻油、还有用红纸封好的银元搬下车。
“少东家!”“少爷吉祥!” 工人们排着队,脸上带着笑意上前领福利。吴明泰一一招呼着,亲手把银元递到领头的工头手里:“这一年辛苦各位了,拿着钱和年货,好好过个年。明年开春,厂子还要仰仗大家。” 工人们连连道谢,说着 “少爷仁义”,领了东西欢天喜地地离去。
我看着他从容处事的模样,心里泛起一丝暖意。正想出去给他倒碗热茶,脚刚沾地,就被婆婆按住:“让他忙去,男人家的事咱们不掺和。你这脚,少走一步是一步。” 说着,她朝外面喊了声:“丫鬟,给少爷端碗熬茶,再拿块馓子垫垫。”
没过多久,又有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汉子走进院来,肩上扛着布袋,手里提着竹篮,是乡下的雇农和佃农来拜年。为首的是王老汉,他黝黑的脸上带着憨厚的笑,把布袋往地上一放:“老爷、太太、少奶奶、少爷,给您拜年了!这点自家种的洋芋、磨的青稞面,不成敬意,您尝尝鲜。” 旁边几人也纷纷递上礼物,有自家蒸的锟锅馍,有晒干的湟鱼干,还有一小罐清亮的菜籽油。
公公站起身,客气地招呼他们进屋:“快进来暖和暖和,喝碗熬茶。你们的心意我们领了,来年地里的活,也辛苦你们了。” 婆婆让丫鬟端上瓜子和炸馓子,又让账房先生给每人封了个小红包。
我坐在炕沿上,学着婆婆的样子,脸上带着浅笑点头致意。王老汉等人瞥见我的脚,眼神里闪过一丝赞叹,却不敢多瞧,只一个劲地夸:“少奶奶看着就贤淑,少爷好福气。” 我脸颊微热,下意识地把脚往裙摆里缩了缩,心里却并不反感 —— 在河湟地界,小脚本就是贤淑的象征,这夸赞,是对我 “合乎规矩” 的认可。
吴明泰陪他们说了会儿话,询问了地里的收成和过冬的情况,又叮嘱他们 “天冷多添衣”,才送他们出门。回来时,他见我还在拣豆子,便走过来坐下:“累不累?不行就歇歇。”
“不累,” 我摇摇头,“就是看着大家都在忙,我总坐着,怪不好意思的。”
他笑了笑,拿起一颗红豆放在我手里:“这就是你的本分。公婆疼你,我也疼你,不用勉强自己。”
窗外的日头渐渐西斜,院子里的忙碌还在继续。仆役们开始贴春联,用米糊把大红的春联仔细糊在门框上,“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 的字迹在夕阳下格外醒目。厨房里,酥合丸的甜香、馓子的油香混合着熬茶的咸香,弥漫了整个院子。
我坐在暖烘烘的炕头,看着眼前和睦忙碌的景象,心里那点不适应渐渐消散了。虽然脚小不能像旁人那样里外忙活,但公婆的疼惜、丈夫的体贴,让我觉得这便是过年该有的模样 —— 合乎规矩,安稳和睦。我低头看着自己那双被软缎睡鞋包裹的小脚,它们虽让我行动不便,却也让我得到了应有的疼惜与体面,这便是女子该有的归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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