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明泰走后,日子像是被抽走了几分鲜活气,院里的石榴树虽抽出了细芽,却总显得蔫蔫的,少了往日的生机。家里的重担一下全压在了公公肩上 —— 皮毛厂要管着复工、收皮子、出货,地里的庄稼也到了管护的时节,他本就年近六旬,经不得这般连轴转,不过月余,便肉眼可见地老了下去。
往日里公公总爱穿着那件藏青色的马褂,腰板挺得笔直,如今马褂套在身上显得有些空荡,后背微微佝偻着,走路时步子也慢了,不再像从前那般沉稳有力。他的头发白得更快了,原本只是两鬓染霜,如今头顶也冒出了大片银丝,清晨咳嗽的时间越来越长,咳得厉害时,整个人都要弯下去,用手帕捂着嘴,手帕上偶尔会沾着淡淡的血丝。
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每日看着他天不亮就揣着馕饼出门,要么去皮毛厂盯着伙计们收拾被炸坏的机器,要么去城外的田地里查看青稞的长势,直到日头西斜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晚饭也吃不了几口,便倒在炕上沉沉睡去。
这日晚饭过后,我收拾完碗筷,见公公又坐在院里抽烟,烟锅子一明一暗,映着他布满皱纹的脸。我犹豫了半晌,还是走上前,轻声说:“阿大,厂里和地里的活计太多,你身子扛不住,往后就让我帮你搭把手吧。”
公公抬起头,愣了愣,随即摆了摆手:“丫头,不用你,这些都是男人家的活,你好好在家歇着,照顾好你妈,打理好屋里的事就够了。”
“阿大,我是吴家的媳妇,这个家也有我的一份。” 我坚持着,“明泰不在,我理应替他尽孝,替你分担。你要是累垮了,这个家可怎么办?”
婆婆也从屋里走出来,叹了口气:“老头子,娟子说得对,你也别硬撑了,就让娟子帮衬着点,做点力所能及的活,你也能松快些。”
公公沉默了许久,终究是点了点头,却只肯教我些简单的活计 —— 比如给皮毛厂的账本记账,核对收皮子的数量和价钱,或是在家准备好伙计们的午饭,让他带到厂里去。他从不肯让我去皮毛厂抛头露面,也不让我去地里干活,说 “女人家抛头露面不像样子,地里的活计累,你的小脚也经不住”。
我知道他是疼我,也是守着老辈的规矩,便顺着他的意思,把手里的活计做得妥妥帖帖。账本记得清清楚楚,一分一毫都不差,午饭也换着花样做,馕饼、油饼、熬饭,让公公和伙计们能吃热乎的。可即便如此,看着公公依旧日渐消瘦,我心里还是沉甸甸的。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转眼入了秋,西宁的风越来越凉,也终于盼来了吴明泰的信。那是一封从河南寄来的挂号信,是老陈从兰州捎回来的,我接过信封时,手指都在发颤,拆信的动作慢得像蜗牛。
信上的字迹是吴明泰熟悉的笔锋,却比往日潦草了许多,想来是在部队里匆忙写就的。他说他顺利到了内地,找到了第 13 军的招兵处,顺利入了伍,现在已经经过了新兵训练,分到了步兵连,很快就要开赴前线了。
他说部队里的战友大多是各地来的汉子,个个都憋着一股打鬼子的劲,只是初次见他贴身揣着一双小小的弓鞋,都围着他起哄嘲讽,说 “都上战场杀鬼子了,还揣着娘们的鞋,没骨气”。信里写着 “他们笑我,我却一点也不恼,这是你亲手做的鞋,是我的念想,怎么能丢?我跟他们说,这鞋是我媳妇的牵挂,带着它,我打仗更有劲,也能记得要活着回去”。
看到这里,我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滴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我能想象出他被战友围着起哄的模样,能想象出他攥着那双月白色弓鞋,眼神坚定的样子。他没忘,他一直记得我,记得我们的约定。
信的最后,他让我照顾好公婆,照顾好自己,说等打了胜仗,就给我寄更多的信,等把鬼子打跑了,就立刻回来,再也不分开。我把信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能背下来,才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贴身的衣兜里,像是揣着他的温度。
我日日盼着他的第二封信,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却再也没有收到过。转眼到了冬月,西宁下起了第一场雪,鹅毛般的雪花飘了一夜,把屋顶、地面都盖得严严实实,寒气刺骨。
就是这日清晨,公公起床后咳得格外厉害,咳着咳着便眼前一黑,栽倒在炕边。我和婆婆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喊来阿大,一起把公公抬到炕上,又让人骑着快马去城里请大夫。
大夫赶来时,公公已经昏迷不醒,诊脉后,他摇了摇头,脸色凝重地对我们说:“老爷子这是积劳成疾,忧思过度,身子骨已经亏空到了根上,怕是…… 怕是过不了这个年了。”
“大夫,你救救他,求求你救救他!” 婆婆一下子扑到炕边,抓住大夫的衣袖哭喊道,话没说完,便眼前一黑,直直地晕了过去。
我心里 “咯噔” 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中,瞬间慌了神,可看着昏迷的公公和婆婆,我知道自己不能乱。我深吸一口气,让阿大先把婆婆抱到隔壁屋躺好,又按照大夫的吩咐,让人去抓药、煎药,守在公公炕边,一勺一勺地给他喂药。
婆婆醒过来后,便整日以泪洗面,眼睛哭得红肿,整个人都蔫了,再也没心思管家里的事。家里的重担,这下是真真切切地落在了我肩上。
我不能再躲在屋里做那些细碎的活计了。皮毛厂的伙计们需要对账、发工钱,地里的庄稼要盘算着明年的耕种,家里的开销、公婆的汤药费,都要一一打理。好在阿大帮忙找了头温顺的毛驴,我在驴背上铺了厚厚的毡子和棉垫,又用布条把腿轻轻固定在鞍子两侧,这样既能稳住身子,也能让小脚少受些罪 —— 我这双脚裹了十余年,走不了远路,骑驴本就是无奈的选择,总比一步步挪着强。
可即便如此,这一路也不好受。西宁的冬月寒风刺骨,吹得脸生疼,毛驴走在积雪的路上,一颠一颠的,震得我腰酸背痛,小腹也跟着发坠。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小脚被裹脚布缠得紧实,血液循环不畅,每次到了地方下来,脚都麻得没知觉,要在原地缓上半晌才能慢慢走动,脚踝处更是勒得发红发胀。
可我不能停。公公还在炕上躺着,汤药不能断;婆婆整日以泪洗面,需要人宽慰照料;皮毛厂不能停摆,伙计们要吃饭;地里的事也不能耽搁,来年的生计全靠它。我咬着牙,每日天不亮就出发,顶着寒风骑着毛驴往返于皮毛厂、药铺、田地和家之间,头巾上结了一层白霜,睫毛上也挂着冰碴,却从不敢有半点懈怠。
我学着公公的样子,在皮毛厂核对账本,听伙计们汇报收皮子的情况,遇到拿不定主意的事,就记下来找阿大商量;我骑着毛驴去城里抓药,小心翼翼地把药包揣在怀里,生怕冻着影响药效;去地里时,便让佃户们牵着驴,我坐在上面仔细叮嘱来年的耕种计划,查看过冬的粮草是否充足。
回到家,我要先给公公熬药、喂药,再给婆婆端去热饭,安抚她的情绪,等两位老人歇下了,才能坐在灯下缝补衣物、盘算开销,或是给吴明泰写信。
我给他写家里的事:说公公病得重,我每日骑着毛驴四处奔波;说婆婆很想他,常常对着他的照片流泪;说院里的石榴树被雪压弯了枝头,等开春就能发芽;说我很想他,想他亲手给我掖被角,想他陪我在院里说话。我一遍遍叮嘱他,在前线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别光顾着打仗,活着回来才最重要。
信写了一封又一封,我把它们都寄了出去,却始终没有收到他的回音。我不知道他在前线打得怎么样,不知道他是否安好,不知道那封带着我的牵挂的信,他有没有收到。夜里,我躺在空荡荡的炕上,抱着那个红梅荷包,听着窗外的风雪声,心里满是牵挂与不安,常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只能对着月光一遍遍默念他的名字。
冬雪越下越大,院里的石榴树被积雪压得弯了腰,公公的病情时好时坏,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大多数时间都在昏睡。我依旧每日骑着毛驴,顶着寒风往返奔波,浑身酸痛是常事,却从不敢抱怨 —— 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守好这个家,等公公好起来,等吴明泰回来。
只是那一封封石沉大海的信,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我心上,让我忍不住心慌。明泰,你到底在哪里?你可一定要平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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