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腊月,天寒地冻,湟水河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盖子,日头照在上面,泛着刺眼的白光。院里的石榴树叫积雪压得愈发弯了腰,枝桠子时不时“嘎吱”响一声,听着人心头发紧。
前几日,去刚察、祁连、恰不恰收皮子的老陈他们回来了,一个个脸膛冻得青紫,眉毛胡子都挂着冰碴子。带回来的皮子、羊毛却少得可怜,拢共才装了半车,摊在厂院里头,稀稀拉拉,看着都孽障。
老陈搓着手,哈着白气对我禀报:“少奶奶,今年那边雪灾太大了,牛羊冻死饿死的不计其数,草场都埋了,活下来的也瘦得皮包骨头。收上来的这点皮子,毛色暗沉,板子也薄,羊毛更是又干又脆,成色差得很。跑了好几个熟识的牧主家,都是这话,实在没法子。”
我看着那点皮货,心里像坠了块冰疙瘩。往年这时候,厂院里皮子堆得跟小山一样,伙计们忙得脚不沾地。如今这点货,莫说发往内地交货,就是本地零散买卖都支应不上。先前因着轰炸,厂子停了许久,这才刚复工,就遇上这等年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皮货收不上来,先前签给内地几家老主顾的货单子可就抓了瞎。眼瞅着交货的日期一天天逼近,我这心里火烧火燎的。没法子,只得硬着头皮,让账房先生去邮电局发了电报,一五一十说明了青海遭灾、皮货短缺的情形,认了违约,该赔多少银子,都按契约上来。电报发出去,如同石沉大海,也不知那边是啥反应,这赔偿的银子,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这边厂子里的事还没理出个头绪,城外庄子上的管事又寻上了门。是个干瘦的老汉,穿着打补丁的棉袄,脸上冻得全是裂口,一进门就作揖:“少奶奶,今年这天灾,庄户人家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好些长工、佃户家里断了粮,娃娃饿得直哭,柴火也快烧完了,眼看这个冬就过不去了……都想跟东家借点钱粮,熬到开春……”
我听着,眼前仿佛看见那些佃户围着空灶台,娃娃缩在冰凉的土炕上瑟瑟发抖的模样。都是给吴家种了多少年地的老人手了,如今遭了难,不能不管。我叹了口气,对管事说:“你去跟大伙儿说,家里有难处的,都可以来借。利钱就按往年的一半算,能让他们缓过这口气就行,就当是给老太爷积福了。”
管事一听,浑浊的老眼里顿时有了光,连连鞠躬:“谢谢少奶奶!谢谢少奶奶!您这可是救了大家的命了!”
打发走了庄上管事,我看着账本上越来越少的数目,只觉得额头一阵阵发紧。厂里伙计们的工钱还没着落,眼看就要到年关了,总不能让他们空着手过年。家里能动用的现钱本就不多了,这一下,更是捉襟见肘。我咬了咬牙,让丫鬟把婆婆妈和我自己压箱底的一点体己银子,还有几件不大戴的首饰都拿了出来,凑了凑,好歹先把工人的月钱给发了。
工钱发下去,伙计们虽说没说什么,但那眼神里的忧虑,我是看得懂的。厂里没活干,没进项,这工钱还能发多久?谁心里都没底。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往年这时候,吴家早已备好了丰厚的年礼,给厂里的老师傅、庄上的管事、相熟的伙计们送去,米面油肉,还有给娃娃们的糖果、新布,一样不少。可今年,库里空空,账上也没几个钱。我思前想后,只能把年礼减半,米面各减五斤,肉砍掉一半,糖果和新布也只好减量。饶是这样,也几乎掏空了家里最后一点存粮。
婆婆妈看着缩减的年礼单子,偷偷抹了好几回眼泪,嘴里念叨着:“委屈大家了,真是委屈大家了……” 我握着婆婆妈的手,心里也是酸楚,却只能强撑着说:“阿妈,非常时期,大家都能体谅的,等明年光景好了,咱们再补上。”
原以为这就够难了,谁知腊月二十五头上,马主席官署里的人就上了门。来的是个穿着灰布军装、挎着盒子炮的副官,带着两个兵,大剌剌地往厅堂里一坐,茶也不喝,直接掏出一张公文拍在桌上。
“吴家少奶奶是吧?”那副官斜睨着我,“眼下省府要修葺城防工事,加强地方保安,资金短缺。马主席有令,西宁城中富户,按家业大小,摊派‘城防捐’。你吴家是西宁有头有脸的人家,摊派大洋五百块,限期三日,送到官署。”
五百块大洋!我听得心头一抽,家里如今哪里还拿得出这么多现钱?我强压着心慌,陪着小心道:“长官,您也知晓,今年天灾,家里皮货生意受损严重,厂子都快维持不下去了,实在是拿不出这许多钱。能否宽限些时日,或者,减免一些?”
副官把脸一沉,冷哼一声:“少奶奶,这可是马主席的钧令!修城防是为了保境安民,大家都有责任!谁家没个难处?要是都像你这样推三阻四,城防还修不修了?话我带到了,三日之内,见不到钱,就别怪弟兄们上门自己取了!”说罢,起身带着兵扬长而去。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五百块大洋,这简直是逼人上绝路。家里仅剩的那点积蓄,给工人发了工钱,又买了年礼,早已所剩无几,去哪里凑这五百块?
许是连日劳累,又加上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公公爸的病情愈发沉重了。他大部分时间都昏睡着,偶尔清醒过来,也是咳个不停,痰里带着血丝。婆婆妈和我轮流守在炕前,喂药擦身,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日午后,我正给公公爸喂完药,扶他躺下,就听窗外传来两个来送柴火的短工压低的议论声。
“唉,你说这吴家,自从少爷走了,老太爷病倒,让个女人家当家,果然是……啧啧。”
“可不是嘛,老话讲,‘女人管家,房倒屋塌’,你看这才多久,厂子要垮了,庄子上的佃户也来闹饥荒,如今官府的摊派都应付不了喽!”
“还有啊,你看少奶奶那脚,三寸不到,走起路来风摆柳,那是福气相?我听说啊,‘小脚踩灶台,家运要衰败’,这怕是……”
他们话还没说完,炕上原本昏睡的公公爸猛地睁开了眼睛,脸色瞬间涨得通红,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他挣扎着就要坐起来,手指颤抖地指着窗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怒和屈辱。
“阿大!您别动气!别听他们胡说!”我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前按住他。
可公公爸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甩开我的手,硬是要撑起身子下炕,嘴里含糊地嘶吼:“我……我去……找他们……理论……”
他脚还没沾地,身子猛地一僵,一口鲜血“噗”地喷了出来,溅得炕沿和被褥上点点猩红。随即,他眼珠一翻,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摔在炕上,人事不省。
“阿大!”
“老头子!”
我和闻声冲进来的婆婆妈扑到炕边,只见公公爸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已是昏死过去。
“快!快去请大夫!”我声音都变了调,冲着外面嘶喊。
屋里顿时乱作一团。婆婆妈伏在公公爸身上,哭得几乎背过气去。我一边强忍着恐慌安抚婆婆妈,一边指挥丫鬟仆役准备热水、干净布巾,心里如同油煎火燎。
大夫来了,诊脉后,连连摇头,只说是“怒气攻心,痰瘀闭塞,油尽灯枯之兆”,开了几剂猛药,能不能熬过去,就看造化了。
送走大夫,我看着炕上奄奄一息的公公爸,看着哭成泪人的婆婆妈,再想想那五百块大洋的摊派、厂子里等米下锅的伙计、庄子上眼巴巴盼着借粮的佃户,只觉得天旋地转,这千斤的重担,几乎要将我这副弱骨头压垮。
但我不能倒。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先是唤来账房,让他无论如何,再去盘盘库,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能折变的东西,先把那要命的五百块“城防捐”凑出来,打发走官面上的人,家里才能得片刻安宁。账房面有难色,还是领命去了。
又吩咐管家,去告诉庄子上来借钱借粮的佃户长工,让他们明日过来登记,按我之前说的,利钱减半,先把眼前的饥荒度过去。
厂子里工人的工钱已发,年礼也已送出,暂时能稳住。只是内地买家的赔偿,还有后续的生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安排完这些,我又回到公公爸炕前,接过丫鬟手里的药碗,小心翼翼地吹温了,一勺一勺地给他喂药。药汁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我赶紧用帕子擦掉。他牙关紧咬,喂进去的少,流出来的多。
婆婆妈在一旁看着,眼泪又涌了出来:“娟子,这个家,全靠你了……你这脚……还日日这样奔波……”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双裹得紧登登的小脚。为了办事,这些日子我不得不时常骑着那头温顺的毛驴出门。上下驴背都需人搀扶,骑在驴背上,双腿用布条固定着,时间稍长,那折压在脚心的脚趾便钻心地疼,血脉不通,下来后常常半天挪不动步。走在雪地里,弓鞋的缎面早已磨得毛糙,鞋底也快透了,寒气顺着脚心往骨头缝里钻。可这些苦楚,比起眼下的难关,又算得了什么?
“阿妈,我没事。”我轻声安慰道,“只要阿大能好起来,只要这个家能撑下去,我这点苦,不算啥。”
夜深了,婆婆妈支撑不住,被我劝去歇息了。我独自守在公公爸炕前,添炭、换药、擦拭。窗外北风呼啸,卷着雪沫子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屋里,只有公公爸微弱的呼吸声和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我看着公公爸瘦削憔悴的面容,想起他往日挺直的腰板,想起他手把手教吴明泰打理生意的情景,心头一阵酸涩。这个家,是他和婆婆妈一手撑起来的,如今,轮到我了。
无论多难,无论这双小脚要受多少罪,我都得咬牙挺住。为了昏睡的公公爸,为了悲伤的婆婆妈,也为了远在前线、生死未卜的明泰。
我拿起针线,就着昏黄的油灯,开始缝补一件公公爸的旧棉袍。针脚细密,一针一线,都带着我微薄的祈愿。祈愿公公爸能闯过这一关,祈愿明泰能平安归来,祈愿这漫漫长冬,早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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