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 92 章

民国三十四年八月十六日,西宁的天,蓝得像一匹刚被湟水浣洗过的绸缎,澄澈,高远,没有一丝杂质。可这宁静,很快就被街头越来越响、越来越密的锣声撞碎了。

“咚咚咚——咚咚咚——”

那锣声脆生生的,却带着一股子蛮劲,撞在古老的土城墙上,惊得檐下栖息的麻雀扑棱棱乱飞,也一下下,敲得我心口发紧,没来由地一阵乱颤。

我和韩梅正在院里,趁着日头好,翻晒着刚收没多久的一点青稞。韩梅细心地将结块的谷物拨散,我则扶着旁边的木锨,微微喘息——这站立的活计,对我这双脚终究是负担。就在这时,巷口似乎有人扯着嗓子在喊什么,起初听不真切,直到那声音穿透锣响,清晰地撞入耳膜:

“日本鬼子投降了——!”

“咣当——”一声,我手里的木锨脱手掉在青石板上,脚下那双三寸的弓鞋猛地一崴,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去,差点栽倒在地。旁边的韩梅被我一带,也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我慌忙伸手拉住她的胳膊,两人互相撑着,才勉强稳住了身形,心却像是要从腔子里跳出来。

“外头……外头这是闹什么呢?不年不节的……”婆婆妈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喧闹惊动了,颠着一双小脚,从屋子里急急地挪出来,脸上带着惊疑不定。

我屏住呼吸,伸着耳朵仔细听。这下,真真切切,是无数个声音汇聚成的浪潮,拍打着院墙,涌进院子:

“胜利了!”

“小日本投降了!”

“抗战胜利了!”

“阿妈!是胜利!我们赢了!日本鬼子投降了!”我抓住她的手,声音因极致的激动而颤抖,几乎语无伦次。

再也按捺不住,我拉着婆婆妈,韩梅紧跟在后,一步一挪地朝大街走去。

刚出巷口,我们便被眼前从未见过的景象淹没了。

大街上早已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仿佛整个西宁城的人都涌到了街上!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队队头戴洁白号帽的回族老乡。他们神情庄重而激动,高高举着用绿色衬底、白色大字书写的木牌,上面赫然是“驱除倭寇,国泰民安”、“抗战胜利,普天同庆”!他们自发组成整齐的队伍,沿着长街行进,口中呼喊着口号,声音雄浑有力,汇成一股震撼人心的洪流,那不仅仅是在庆祝,更是在向天地宣告不屈的意志!

几乎是同时,街道两旁,早已按捺不住的汉族商户们,纷纷搬出了珍藏柜底、甚至可能是在轰炸中侥幸存留下来的鞭炮。刹那间,噼里啪啦的炸响声震耳欲聋,连屋檐上的积尘都被震得簌簌落下。红色的炮仗纸屑如同欢庆的雪花,漫天飞舞,飘落在我的粗布孝衣上,像是特意为我这身素缟点缀上胜利的印记。

这喧闹声中,又加入了更加欢快奔放的节奏!是土族的乡亲们!他们穿上了只有在最盛大节日才拿出的绣花坎肩,姑娘们臂上的“七彩袖”随着舞步甩动,宛如一道道流动的彩虹;小伙子们则奋力敲击着太平鼓,那鼓点又急又密,如同骤雨敲打芭蕉,和着震天的欢呼,将整条街的情绪推向了第一个**!

“呀嘿嘿——!”

一阵极具穿透力的、带着高原特有苍凉与欢畅的吆喝声撞进耳朵。我下意识停住脚步,踮着小脚,努力转向声音传来的街角空地。

只见那里,一群身穿藏青色氆氇袍的藏族小伙,早已围成了一个大圈,跳起了豪迈奔放的锅庄!他们腰间系着鲜艳的五彩腰带,脚上厚重的藏靴随着口中的吆喝声,有力地踏在石板路上,发出“咚咚”的闷响,仿佛要将这八年的屈辱和苦难彻底踩碎!他们双臂挥舞,长袖翻飞,如同一片片深蓝色的云彩在人群中流动。有人手里摇动着铜铃,清脆的铃声与那“呀嘿嘿”的欢唱交织在一起,充满了原始的、纯粹的喜悦!这热情极具感染力,不少围观的路人,无论是哪个民族,都被他们拉进了舞蹈的圈子,圈子越扩越大,藏袍的长袖与汉族的短褂、回族的白帽交织在一起,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同一种笑容,胜利的欢喜被这热烈的舞步紧紧包裹,洒满长街。

视线所及,东关大街路口更是热闹非凡。几位从塔尔寺赶来的喇嘛,身披绛红色僧袍,面容肃穆而慈悲。他们手中缓缓转动着经筒,站在商铺的台阶上,用藏语低沉而绵长地念诵着祈福的经文。许多百姓,包括一些挂着拐杖的老人,都虔诚地围拢过去,匍匐磕头,他们祈求的不是别的,正是这来之不易的和平能够长久,逝去的亲人能够安息。

不远处,不知是哪家善心的商号或富户,支起了几口大铁锅,锅里熬着滚烫的、香气四溢的熬饭!热气腾腾的白雾在阳光下升腾,与空气中弥漫的鞭炮硝烟味混合在一起,构成了胜利日这天最独特、也最温暖的气息。他们大声招呼着过往的人:“免费吃!今天管够!庆祝胜利!” 衣衫褴褛的乞丐、满面风霜的苦力、甚至是我们这样穿着孝服的家眷,都分到了一碗。捧着那碗热饭,我的眼泪差点又掉下来——这不仅仅是食物,这是劫后余生的暖意,是共享太平的滋味。

街边的茶摊老板把茯茶泡得酽酽的,大壶摆开,任人免费取用;卖酿皮的摊贩干脆把案板搬到了路边,动作麻利地切着雪白筋道的酿皮,熟练地淋上油泼辣子、香醋和蒜汁,高声吆喝着:“胜利了!都来吃碗酿皮,高兴高兴!”;还有更多的小孩,他们或许还不完全理解胜利的意义,但被这气氛感染,举着用彩纸匆忙糊成的小国旗,光着脚丫在人群缝隙里兴奋地穿梭,嘴里唱着跑调却无比用力的《义勇军进行曲》,常常被哭笑不得的大人一把拽住,往手里塞一块平时舍不得吃的水果糖。

我的目光掠过人群,看到了好几个和我一样,穿着旧式衣衫、缠着小脚的妇人。她们互相搀扶着,努力在人潮中稳住细碎的步伐,脸上早已被泪水浸湿,嘴角却咧开着,笑得像个孩子。我知道,她们和我一样,丈夫、儿子或许还在远方,或许已埋骨他乡,但此刻,这全民的胜利,抚平了部分个人的伤痛,给了她们继续走下去的希望——我们赢了!我们的牺牲没有白费!

“会回来的,明泰一定会回来的。”婆婆妈紧紧握着我的手,她的手心不再是冰凉,而是有了一丝温度,声音哽咽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天亮了,鬼子打跑了,他就该……就该回家了!”

我用力点头,泪水模糊了视线。我再次踮起脚,望向城东,望向那八年來魂牵梦绕的方向。这满城的欢呼,这各民族团结共庆的盛景,这空气中弥漫的饭菜香、硝烟味、诵经声、歌舞鼓点……所有的一切,汇聚成一股磅礴的力量。我坚信,他一定能感受到,他一定正在归来的路上!

晚上,我让老周买来了大量的炮竹和红纸。虽然守孝之期未满,但这样的泼天喜事,足以告慰所有在战争中逝去的亡灵,更能点燃生者通往未来的明灯。

我们在院门口挂上了崭新的红灯笼,贴上了自己剪的、虽然粗糙却饱含深情的“胜利”字样和简单的窗花。当炮竹在吴家门口“噼里啪啦”炸响,红色的碎屑在夜色中欢快飞舞时,仿佛将过去八年所有的阴霾、恐惧、悲伤都炸得烟消云散!

我把阿大和阿妈也请到了家里。小小的堂屋,第一次在公公爸去世后,聚拢了如此多人气,充满了如此真实的暖意。阿大脸上泛着久违的红光,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他,竟主动端起了酒杯,那是家里藏了许久、预备过年祭祖用的薄酒。他的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声音洪亮,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

“喝!这杯酒,必须喝!”他环视着我们每一个人,目光最后落在窗外依旧隐约传来的欢闹声上,“为了咱们的胜利!为了……为了咱们中国!为了那些死在战场上的好娃娃们……也为了咱们明泰!” 他声音猛地拔高,“他是个好样的!没给咱老吴家丢人!没给咱中国人丢脸!他把鬼子打跑了!打跑啦!” 他一仰头,将杯中那点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呛得连连咳嗽,眼圈通红,却咧开嘴笑了起来,那笑容,混合着泪水,是如此复杂而动人。

阿妈在一旁不停地用袖子擦着眼角,脸上却堆满了笑容,她紧紧拉着婆婆妈的手:“亲家母,好了,这下真的好了!天亮了,往后的日子都是好日子了!等明泰回来,你们娘俩,就等着享福吧!”

韩梅也兴奋得小脸通红,她看着屋檐下那两盏在夜风中轻轻摇晃、散发出温暖光芒的红灯笼,小声对我说:“表姐,以后……以后是不是就再也不用怕飞机扔炸弹了?是不是……晚上就能睡个安稳觉了?街上……也会一直这么热闹吗?”

“是啊,梅子,” 我揽住她瘦弱的肩膀,望着窗外被此起彼伏的鞭炮和灯火映亮的夜空,心中充满了八年來从未有过的踏实、憧憬和磅礴的力量,“往后的日子,就是太平日子了。再没有轰炸,再没有逃难,晚上能踏踏实实地睡觉,街上……会比今天还要热闹,是那种平平安安、和和美美的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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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湟女儿行
连载中花落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