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西宁城的热闹非但没有平息,反而被推向了另一个高峰。省政府马主席为彰显“抗战功绩”,下令举办了全省社火比赛,由那位有名的王洛宾先生担任总指挥。消息传来,整个西宁城像一锅煮沸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喧嚣的热气。
长街上,彩旗招展,人声鼎沸。官办的社火队伍浩浩荡荡,汉族的舞龙舞狮打着头阵,金色的长龙在人群头顶翻滚,威猛的狮子踩着鼓点腾挪跳跃,引来阵阵喝彩。后面跟着高跷队,踩高跷的人穿着戏服,扮作古往今来的英雄人物,高高在上,引得人们仰头张望。队伍里也夹杂着回族同胞组织的队伍,他们虽不参与偶像崇拜的表演,但也举着庆贺胜利的标语,神情肃穆而激动;有土族的太平鼓队,鼓声隆隆,敲得地皮都在发颤;甚至还有藏族的队伍,举着飘扬的嘛呢经幡,为胜利、为和平祈福。
我扶着婆婆妈,和韩梅一起,被人潮裹挟着,站在街边观望。空气中弥漫着鞭炮的硝烟味、尘土味,还有人们身上热腾腾的汗味。各种声响混杂在一起——锣鼓声、吆喝声、欢呼声、小贩的叫卖声——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婆婆妈脸上也难得有了一丝血色,她踮着小脚,努力望着那舞动的长龙,喃喃道:“真热闹啊……要是他阿大能看到……” 话没说完,眼圈又红了。我连忙紧了紧握着她的手,心里也是五味杂陈。这满城的热闹是真实的,可我心里的那块空缺,却随着明泰归期的杳无音信,越来越大。
就在这时,一阵清新悠扬的旋律忽然在喧闹中飘起,像一股清泉流入了沸腾的油锅。有人在高处用喇叭喊着,说这是王洛宾先生新编的曲子,叫《花儿与少年》,是根据马主席哼过的河州花儿改的。那调子既有花儿的婉转,又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明亮和欢快,很快就在人群中传唱开来。不少年轻人,不管汉回土藏,都跟着哼唱起来:
“春季里嘛就到了着,水仙花儿开……”
“年轻轻的女儿家呀,踩里么踩青来呀……”
这歌声,与官办的社火锣鼓,与街头自发跳起的锅庄,奇异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西宁城胜利日独特的景象。官方试图用整齐划一的社火来彰显某种秩序和功绩,可民间自发的、带着泥土气息的歌舞与音乐,却像野草一样,在缝隙里蓬勃生长,诉说着更真实、更广泛的喜悦。
我听着那歌声,看着周围一张张洋溢着纯粹快乐的脸庞,心里却空落落的。这胜利的狂欢属于所有人,可我的那份喜悦,却悬在半空,找不到着落。
忽然,一个穿着绿色制服的身影费力地挤过人群,四处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是邮差。他看到我,眼睛一亮,急忙挤了过来,脸上带着不同于周围喜庆的焦急神色。
“吴陈氏!可找到您了!我先去了您家里,没人应,猜您可能来看社火了。” 他喘着气,从挎包里掏出一封信,递到我面前,“您的信,加急的,从河南那边来的,石海霞寄的。”
海霞的信!我的心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瞬间缠紧了心脏。这个时候来信?为什么是加急?我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几乎是抢过那封信。信封比往常的要厚一些,捏在手里,却感觉有千斤重。
周遭震耳欲聋的锣鼓声、欢呼声、歌唱声,在那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世界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我只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声,和心脏疯狂擂动胸腔的巨响。
我僵直地站着,手指颤抖着,笨拙地撕开信封,抽出了里面的信笺。目光急急地扫过那熟悉的字迹:
“玉娟亲启:
展信泪落,实难开口 —— 明泰哥于豫西最后一战中,为护战友突围,壮烈殉国了。”
“殉国了”……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铁钎,带着嗤嗤的白烟,狠狠捅进了我的眼眶,直刺入脑髓深处。我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耳朵里那死寂的假象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尖锐的、持续的耳鸣。
“我与他同守豫西根据地,常见他作战间隙摸出你缝的弓鞋,摩挲着针脚说 ‘等胜利就回西宁’。那日日寇反扑猛烈,炮火连天,明泰哥身中数弹仍死守阵地,直至战友尽数撤离。清理战场时,他怀中的弓鞋仍紧紧攥着,针脚磨得发亮,与他尸身紧紧相依。”
身中数弹……死守阵地……弓鞋紧紧攥着…… 一个个画面不受控制地在我眼前闪现,是那么清晰,那么血腥。他那受过伤的胳膊,他消瘦的脸庞,他看着我时温和的眼神……最后都定格在一片炮火连天、血肉模糊的焦土上。那双向我保证过“一定活着回来”的手,死死攥着的,是我给他的念想,也是夺走他生命的…… 我的念想?
“我们按他平日念想,将这双你亲手做的小鞋与他一同入殓下葬,让他带着你的牵挂,长眠在他守护过的土地上。明泰哥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为家国流尽最后一滴血,没辜负任何人。”
入殓下葬……长眠他乡…… 他甚至没能回来,没能再看一眼他守护的西宁,没能再叫一声“妈”,没能再……碰一碰我的手。他就这样,带着我的鞋,永远留在了那片陌生的土地上。
“这消息如刀割心,我深知你定然承受不住,可你一定要撑住,家中婆婆还需你照料……”
后面的话,我已经看不清了。信纸从我失去知觉的手指间滑落,飘落在沾满灰尘的鞋面上。我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魂魄,呆呆地站在原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眼泪,甚至连呼吸都变得极其微弱。周遭那重新涌入耳膜的、震天动地的欢呼和锣鼓,此刻听起来是那么遥远,那么虚假,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
“娟子?娟子你怎么了?” 婆婆妈最先察觉到我的异样,她摇晃着我的胳膊,声音里带着恐慌。
我毫无反应,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喧闹的人群,却什么也看不见。
“表姐?你的信……” 韩梅也怯生生地拉我的衣角。
我像是被什么无形的线牵引着,猛地转过身,拨开拥挤的人群,踉踉跄跄地就往家的方向走。我走得很快,细碎的步子凌乱不堪,好几次差点被自己过窄的裤脚绊倒,却浑然不觉。婆婆妈和韩梅在后面焦急地喊着,追着,我都听不见。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
走到家门口那熟悉的黑漆木门前时,脚下那双支撑了我一路的弓鞋,终于彻底背叛了我。一个踉跄,我眼前一黑,全身的力气瞬间消失,软软地向前栽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门框上,随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
等我再次恢复意识时,已经躺在了自家冰冷的炕上。窗外,社火的喧嚣还未完全散去,隐隐还有《花儿与少年》的旋律飘来。韩梅和阿妈正守在我旁边,眼睛红肿。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浑身无力。
“信……信呢?” 我嘶哑着嗓子问,手下意识地在身边摸索。
韩梅哭着把那张皱巴巴的信纸递到我手里。我紧紧攥着,像攥着一块冰,又像攥着一把刀。
“娟子,到底出啥事了?是不是明泰他……” 阿妈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死死咬着下唇,摇了摇头,眼泪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汹涌地奔流而出。我把信纸死死按在胸口,蜷缩起身子,像一只受了致命伤的野兽,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
然而,我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婆婆妈到底是不放心,跟着回到了家。她走进屋子,看到我这般模样,又看到我手中紧紧攥着的、露出“石海霞”字样的信笺,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她的脸色瞬间变得灰白,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一步步挪到我炕前。
“娟子……信……给妈看看……”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祈求。
我惊恐地摇头,把信藏到身后。
可她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抢过了那几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纸。她不识几个字,但那“殉国”、“下葬”、“牺牲”几个刺眼的字,她似乎是认得的,或者,是从我绝望的神情里猜到的。
她拿着信纸的手抖得像风中的枯叶,眼睛死死盯着那几行字,仿佛要把它烧穿。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异响,脸色由灰白转为骇人的青紫色。
“我的……我的儿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撕心裂肺的哀嚎,猛地从她痉挛的喉咙里迸发出来!那声音,尖锐,沙哑,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不甘、绝望和一个母亲被生生剜去心肝的剧痛!像是用尽了生命最后残存的全部力气,要将这八年的期盼、等待,以及此刻无尽的黑暗,都吼给这无情的老天听!
她猛地向后一仰,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手中的夺命信纸飘然散落,像几只白色的、不祥的蝴蝶。她整个人直挺挺地、毫无生机地,向后重重倒去!
"妈!"
我凄厉地哭喊着扑过去,却只来得及接住她瞬间软倒、已然失去所有支撑的躯体。她双眼圆睁,瞳孔已经彻底涣散,空洞地望着屋顶,仿佛在质问苍天,嘴角溢出一丝混着血丝的白沫。那声用生命发出的、最后的呼喊,如同惊雷,炸响在这突然死寂的屋里,也彻底击碎了我摇摇欲坠的世界。
悲伤过度,气绝身亡。
屋子里,瞬间陷入一片坟墓般的死寂。只剩下窗外远处,那隐隐约约、不合时宜的、依旧在欢庆着胜利的《花儿与少年》的旋律,像最恶毒的诅咒,悠悠飘荡。
我抱着婆婆妈尚且残留着一丝余温、却已彻底僵硬的尸体,看着散落在地的、宣告我丈夫死讯的、沾满泪痕的信笺,整个人如同被投入了永世不得超生的无间地狱,冰火交煎,万箭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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